拉秦风过来玩一玩
余淮是在高复班上认识秦风的。
那时他离开原来的城市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上学,秦风也是,两人都错过了自己想去的学校,不得已又重来一年。
余淮来,是为了逃避,他的自尊心太强,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别人的眼光无论是同情又或是可惜都令他无法忍受。
但秦风不同,秦风是来思考一个大问题的,这一点,直到他俩认识很久之后余淮才明白。
高复班的气氛与普通高三班完全不同。这儿从第一天起就几乎没人说话。
没完没了的试题加上砖块般厚重的参考书,像砌墙似的把人一个个围起来,从早到晚,不见日光。
余淮压力很大,有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在考场,别人都在奋笔疾书,只有他对着空白的卷子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梦醒了,心脏狂跳,一身冷汗,再看看宿舍里其他人,似乎没一个睡得安稳。
来这儿之前他就跟妈妈说好,不要打电话。大概是被他在暑假时闭门不出的行为吓到,他那一贯强势的妈妈终于点下头来。于是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系便只剩下耿耿的短信。可是看到这些短信又让他质疑起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他很怕自己令耿耿失望,很怕对方一面为自己打气一面在心中可怜自己。再然后,他跑去换了号码。
这样的日子太难煎熬,终于有一天余淮从班里消失了。
秦风第一年考警校失败,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他诚实地回答了一个问题。
其实那个问题的合适答案有千百种,可不知为何,当时的他偏不想正常的去答。考官问的问题也恰恰是令他疑惑很久的问题,所以他想听听别人的想法,他想试着抛砖引玉,却不料玉没落地,他自己倒先摔着了,一纸不录取把他打入谷底。
去泰国疯了一个暑假回来,秦风在飞机上想自己果然还是要考警校,可至于自己为什么要当警察,似乎想的还不是那么明白,所以他决定跑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借复读的机会,再思考一年。
注意到余淮是因为对方总在晚自修前一个人在操场投篮。那会儿唐仁老打国际长途来骚扰他,唐仁嗓门大,秦风怕吵到别人便总是跑到操场来接。往往是他打一小时,余淮就在那儿投一个小时。
余淮有时也和别人一起打,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余淮和人打球时会笑,他一个人打球时从来不笑。
秦风留意过余淮的成绩,觉得他完全没必要这么苦大仇深。自从在泰国见识过死亡与邪恶之后,秦风老觉得学校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
那天余淮消失了一整个下午,他没去打球,也没在宿舍,到了晚自修时也不见人影。
本来余淮的室友要去找老师,但被秦风给拦下了。
秦风说,谁都有权利出去透透风吧。
但万一出什么事……
“余淮不是那种人。你们别急,我、我去找找。”
秦风去余淮寝室转了一圈,然后根据自己往日对他的观察,推测出几个余淮可能去的地方。不到一小时,就在离学校有段距离的网吧里找到人了。
余淮看到他有些吃惊,“现在几点了?”
“晚自修已经结束了。”秦风说。
余淮懊丧地摸了摸头,“我没注意时间。”
“你、你在玩什么游戏?”秦风问。
“没打游戏,就是随便看看。”余淮一下摁掉显示器,“我们走吧。”
秦风点点头。两人走到门外,余淮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推测。”
“什么意思?”余淮起了点好奇心。
“根据你的行为习惯和性格特点做一些演算,很容易就能推测出你会去的地方。”
“你到底干嘛的呀。”余淮停下脚步。他脸上带了点好奇,又有些怀疑,另外还有一丝逗趣,混合在一起,特别生动。
秦风已经习惯看到别人对他的小怪癖露出惊讶的眼神了,所以也就笑了笑,说,我以后想当侦探。
“侦探?名侦探柯南那种?”
“差、差不多吧。”
“你是秦风?我叫余淮。”
“知道。”
“谢谢你来找我啊。”
“没事儿,我也想出来逛逛。”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我也不是。”
“猜、猜到了。”秦风说。
余淮一听顿时来了劲,“那你再猜猜小爷我其他的个人信息呗。”
秦风不用猜,入学那天他去给老师送资料,看到了班里所有同学的家庭资料。所以当即把余淮的身份证号报了。
“我不信,你怎么做到的。”
“我把全班同学的身份证号码都背下来了。”
“没事背那玩意儿干嘛?”
“不知不觉就记住了。我是图像记忆者,看、看过的东西不会忘。”
“你这特异功能挺强啊,那你岂不是都不用背古文了。”余淮笑道。
“还行吧。”
“我就特烦背什么古文、单词。”
“你喜欢物理吧?我在你书架上看到好多物理书。”
“喜欢啊。”余淮把快从肩上滑落的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但我没什么天赋,也就看看书自娱自乐罢了。”
原来这就是他的心结。秦风默默想。
什么结不结的,情有千千劫啊。不知为何,秦风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唐仁的声音。总觉得他会这么说……
“你怎么了?”
听到余淮问,秦风才发现自己想着想着竟停下了脚步,他赶紧追上去,“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个人。”
“嗯?”
“我表舅。”
“你表舅也喜欢物理?”
“哈哈,怎么可能,他就一大俗人。不过挺逗的。要让他看,咱们的这些烦恼都不算什么事儿。”
“你表舅是做什么的?”
“呃……算是个侦探吧。”
“侦探到底是干嘛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侦探呢。”
“其实大多数时间也就抓抓小三,找找猫狗罢了。”秦风心说这可不算说谎,毕竟小唐以前就是干这些的。
“啊?哈哈,我还以为跟柯南似的查杀人案的呢。”余淮笑了起来。
也、也查杀人案啊。秦风想。
那之后两人变交上了朋友,经常一起打球,周末时会溜出学校打游戏。
秦风后来告诉余淮他想考警校。
“为什么想当警察?”余淮扒拉着饭问。
“还、还没想好。”秦风诚实地回答道。
“没想好你就去考,够糊弄的啊。”余淮撇了下嘴。
秦风发现余淮有时就像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在对亲近的人的宠爱中包含着一种严厉的关心。
“其实……”秦风咬了口馒头,“其实我一直想完成一次完美犯罪。”
这些话他连小唐都没说过,他并不是想要余淮给出什么反馈,也不指望对方能帮他想明白某个问题。只是随口一说,就像跟好朋友发傻一样。
果然余淮瞪了他一眼,说:“你有病啊。”
“想想也不行啊。”秦风瞪了回去。
秦风的同龄朋友不多,但余淮绝对算一个。认识很久后秦风跟余淮讲了当时令他考警校失败的问题。
余淮一边听一边刷题,头也不抬地说:“你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做两道数学题冷静一下。”
于是秦风真做了套卷子,做完后感到非常冷静,没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余淮说,你准备学哲学吗?你考虑那些正义邪恶人性深渊有用?题做完了没?二模排名升了没?警校面试准备了没?
“余淮,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呢。”
“看你的奎因手稿去,别影响小爷我学习。”
之后两人高考,一个成功考进清华,一个如愿加入警校。查分那会儿余淮还跟秦风说去了北京就要找他以前的同桌表白,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看着快要开学了,余淮却又人间蒸发了。
想到刚认识他那会儿的衰样,秦风直觉不能放任余淮不管。他依然急着余淮的家庭信息,于是利用暑假最后的时间,秦风去了余淮所在的城市。
那天余淮刚从医院陪夜回来,一手拎着妈妈的换洗衣物,一手拿着刚去菜场买的菜。天热得厉害,他也没手擦汗,只好任由汗水淌过下巴落进衣服里。
秦风就站在他家楼下,穿着白衬衫,斜挎着背包,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余淮脑子里一片空白,掉头就走。
“余淮!”秦风在身后喊道。
秦风追来的脚步声和余淮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到余淮胳膊被抓住的一刹那瞬间静音。
“你、你跑什么。”秦风喘着粗气问。
余淮甩开他的手。
“别走,把话说清楚。”秦风抢先一步挡在余淮身前。“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和你无关。”
“你怎么突然消失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吧。”
“余淮……”
余淮最怕让人看到他无助的一面。与其说他自尊心太强,不如说他其实非常脆弱。有时候他就像鸵鸟一样,觉得痛苦的事只要自己埋起来就好,如此这样他还可以假装坚强,可一旦这些伤口被别人看到了,他就再也不能自我麻痹,不得不接受那些糟糕的事给自己造成的伤害。
是,他不能去清华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破灭了,他以前说出的壮志豪言都像耳光一样甩在自己脸上。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可怜,很值得同情,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也会想去同情他、帮助他。可是有用吗?别人真的能帮得了他吗?
如果什么结果都不能改变,又何必把他从洞里拉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到底失去了多少呢?
“我妈生病了,尿毒症,我要照顾她,所以不能去清华了。”余淮木然道,“满意了吗?满意了就回去吧。”
余淮掉头朝楼里走去。秦风愣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他,他扯住余淮手上提的袋子,努力挤出个笑脸道:“至少让我借住一夜行吗?我没定旅馆。”
秦风对追求真相有强迫症。可知道真相后要怎么办呢?
他坐在余淮的书桌前,偷偷回头望着在卫生间洗衣服的朋友。秦风几次想去跟余淮道歉,他没法忘记刚才对方在楼下时的表情,一想到他逼着余淮说出那些话,他就感到后怕。
秦风犹豫再三,终于站起身悄悄走到卫生间门边,对着余淮的背影轻声道:“余、余淮……”
余淮没理他。秦风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深呼吸了一次,才敢再次开口,“我……”
这一次他注意到余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余淮根本没在洗衣服,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立盆边缘。他在哭。
秦风的脑袋一片空白。
“余淮……”秦风试图喊他。
可是他要对余淮说什么呢?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这种情况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又谈何去开解对方呢?告诉他一切会好的?秦风拿什么来保证?未来尽是未知,他穷尽脑力都无法推测出任何一个答案。
“你知道吗,”余淮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内衣。”
在秦风的大脑做出决定之前,他的身体替他行动了。他上前抱住了余淮。
他和余淮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秦风觉得自己肩头那块被泪水弄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地方又将变干之前余淮突然伸手回抱了他。余淮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没有再哭,只是像摔在岸上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着。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秦风说。
“其实说实话,我不太记得她了,从我有印象起我就和我爸住在一起。”
“我爸是个挺沉默的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吧,有一天放学婆婆突然把我接到她家去,说从此以后我就和她住了。我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吵着说要见我爸。婆婆就在那里抹眼泪,说我长大后千万不要学我爸,一定要当一个老实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犯事被抓了。当时因为我太小,而且婆婆对法律也一窍不通,所以很快就走完了诉讼程序,我爸也被关进监狱。”
“所谓坏事传千里嘛,班上的同学很快都知道了我爸的事,大家都挺怕的,渐渐的就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后来婆婆给我办了次转学,还教我跟大家说我爸在国外打工。但我那会儿已经不太想和同学打闹了,课间休息时也就看看侦探小说,说起来我就是从那时起想当一个侦探的。”
“你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余淮说。
“我觉得没必要嘛。”秦风微微笑道。“倒不是怕你看不起我什么的,就是觉得……我就是我。”
“我妈的病,医生说不是特别凶险,但是需要长期抗战。”余淮沉默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爸还得留在非洲工作赚钱,所以我必须留在本地照顾我妈。”
“嗯。”秦风点点头。
“我想先在本地大学念起来,然后找个零工干着。”
“嗯,我支持你。”
余淮失笑,“你支持个什么劲。”
“我、我这是在给你鼓励好不好。”
“我不用。”余淮扭过头去。
“切,不用就不用。”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将来、将来还会有别的糟心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和我说,就当我是树洞好了。”
“你就不能给点有实际意义的安慰?”余淮看他。
秦风挠挠头,“那以后让小唐,就、就是我表舅,带你去泰国玩儿,散散心。”
“什么鬼。”余淮十分嫌弃。
“曼谷可、可、可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秦风说得理直气壮。
“哪儿学的这些不正经的。”余淮摇摇头。
“你等会儿还去医院吗?”
“嗯,晚上去。”
“那、那我帮你做饭,你洗完衣服去睡会儿吧。”
“你会不会做啊?”
“小瞧人。”
秦风正要走,余淮又叫住他。余淮背对着他站着,两手插在肥皂水里,没回头,说了句谢。
秦风望着他的后脑勺,说:“勇敢点儿,你永远是你自己。”
余淮没答话,只是用力搓起了衣服。
秦风想如果能量真的守恒,那总有一天余淮会收获许多早就该来的幸运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