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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密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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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队长-We Anchor In Hope

距Steve上一次去瓦坎达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这样那样的任务里来回奔波,本以为转到地下后事情会少点,可事实恰恰相反,现在的Steve不仅要处理外在威胁,也要暗中应对内部隐患。

“等这事处理完,我一定要回瓦坎达去。”Sam狠狠揉搓着肩膀上僵硬的肌肉,“我必须让Shuri调整下翅膀的基准仪,不然迟早得摔死。”

Steve挥拳揍趴另一个敌人后,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回瓦坎达意味着可以见到Bucky。上次见到他时,他的脸色已经比刚从冷冻舱内出来时红润了许多。感谢瓦坎达的太阳,Steve终于不用再为Bucky苍白的脸色而揪心了。

那时他和Bucky站在草原上,阳光洒在金色的干草上,每当风经过,便泛起粼粼波光。Bucky的头发很长了,被一根黑色的发绳轻轻拢在脑后。Steve注意到发绳上插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这恐怕是那些总是围绕在Bucky周围的孩子们的杰作。

牛和马懒洋洋地在一边吃着草,Bucky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它们,嘴角带着自然的弧度,看起来非常安详。这种神情无论是过去的Bucky又或是冬兵都不曾拥有的。

Steve突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话。

“小心。”Bucky用瓦坎达语对不远处的一个孩子说道。

那个孩子扭过头来回了一句,又嘻嘻哈哈地一头栽进草丛和伙伴们打闹起来。

Bucky的语言天赋一直很好,所以对于他这么快就掌握了瓦坎达语,Steve并不感到奇怪。

“你累了,Steve。”Bucky终于侧过脸来看他。

他说的不错。Steve感到特别疲惫,这种疲惫平时一直被肾上腺素所克制,只有来到这里,才会突然释放。突然之间,紧紧包裹着身体的战斗服竟变得难以承受,Steve的身体叫嚣着要从束缚中挣脱。

“是啊,我很累。”Steve轻声回应道。

“抱歉我帮不到你。”Bucky低头瞥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袖口。

这个眼神又令Steve揪心起来,他立刻说:“你留在这里更安全。”

这一回Bucky没有说话。他们又一起静静站了会儿,直到Natasha过来找他。

“我得走了。”Steve说。

Bucky点点头,上前一步与他拥抱。他的身上有干草和阳光的味道,与曾经的香烟、巧克力、机油或是金属的味道都不同。Steve匆忙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努力想记住这股味道。他感到Bucky的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然后率先松开了手臂。

Steve抬头对Bucky微笑。

他想再拥抱他一次。

“拜拜,帅哥。”Natasha说,“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已经见过我介绍的发型师了。”

“别想了。”Bucky回答道。

“冷酷。”Natasha优雅地转身离开。Steve又看了Bucky一眼,这才跟上她的脚步。

飞机升到半空时Steve朝下望了一眼,只见Bucky正站在草原上,抬头望着他们。Steve的疲惫像是一首钢琴曲,在这一刻终于敲完了最后一个音符。这个长长的音符伴随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在他耳边无限回响。


“你爱他。” Natasha突然说。

“嗯?”Steve正忙着驾驶飞机,并没太在意对方的话。飞往瓦坎达的航线是隐蔽的,必须得有人手动导航。

“Bucky。”Natasha轻描淡写地吐出那个名字,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很确定一样,“你爱他,不是吗?”

Steve瞄了一眼后视镜。Sam还在后座沉睡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机舱里只有电子器械的味道,当然,还有Natasha那令人无法忽视的锐利目光。

“那又怎样呢?”Steve目视前方,平静地反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并不是一瞬间的事。”Steve慢慢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和Natasha说这个,也许他只是太累了,又也许他之所以这么累,恰恰是因为心里的这个秘密。“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只是始终不能确认。”

“你害怕了。”Natasha盯着他的脸。

“也许。”

“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因为那些愚蠢的歧视。”

“不,当然不是。过去可能会有些介意,但现在……”Steve耸耸肩,“我根本不在乎。在和他经历了那么多事后,谁的眼光都不能影响到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

飞机一头栽进稀薄的云层里,不一会儿又钻了出来。雪山的白顶在他们下方闪着微光。

Steve说:“我怕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和别人想象的不同,Steve一直是他和Bucky这对形影不离的好搭档里更强势的那个。尽管他只有110磅,尽管他咳嗽起来随时能把自己呛死。但他从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更不惧怕对别人说不。

“我看你才是布鲁克林第一刺头。”某次,在Steve对一个恶霸“出言不逊”导致他俩在街上被五个小混混围殴好不容易逃脱之后,Bucky无奈地说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但你却是第一个动手的。”Steve捂着还在流血的嘴角惨兮兮地说。
 
“我还能怎么办呢,谁让他叫你小妞。不给他眼睛上来个几拳,简直对不起他的烂眼光。我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瘦小的小妞。”

“是啊,谁让你喜欢Sally Dockery那种高大的女孩儿呢。”

Sally Dockery是Bucky的女朋友。她和Bucky是在看电影时认识的。看《金刚》时她就坐在Bucky身边,当那只猩猩爬上帝国大厦时她吓得抓住了Bucky的胳膊。

“我真的太抱歉了。”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朝Bucky抛着媚眼。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Bucky摆上他最甜蜜的笑容。

从那以后他俩就开始约会了。Bucky的妹妹Rebecca非常讨厌Sally,甚至粗鲁地称她为母猩猩。Steve试图为Sally辩解几句,可总被Rebecca怼回去。Steve没有再做努力,因为在他心底深处,他甚至很赞同Rebecca的观点。那就是Sally配不上Bucky,Bucky值得更好的。

可什么才是更好的呢?

现在Steve主动提到Sally,反而令Bucky有些尴尬。他曾试图拖Steve和他一起去双人约会,但都被这个倔强的小个子拒绝了。

“不。不行,Bucky。不,我真的不想去。”

Bucky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又看向自己的朋友,只见Steve还在那里妄图用手帕擦掉下巴上干涸的血迹。这个动作令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亲切地责怪道:“你真是个特大蠢蛋,Steve Rogers。”

“彼此彼此。”Steve被他搂得终于笑了出来。

现在看来一切都那么明显,Bucky的天平似乎总往Steve那儿歪斜,每一次吵架,每一个争执,到最后似乎总是Bucky妥协。

在Sally的事上也一样。Bucky没有再想着让Steve跟他一起去约会,而且到最后他和Sally也分手了。

现在的Steve很想知道,Bucky的所有妥协究竟是因为他真的认同Steve的观点,还是因为那是Steve想要的呢?


“所以你是怎么确认的?”Natasha继续问,“确认自己对他的感情不仅仅是友情。”

“就像我说的,这不是一瞬间的事。”Steve回答。

“嗯哼。我有时间听。”Natasha在副驾驶座里一脸无谓地耸了耸肩。

如果是以前Steve会反感别人干涉他的私事,然而这是Natasha,他们俩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Steve了解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如果她对一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一定有她的理由。

尽管如此,Steve仍忍不住呛了一句,“Shuri停了你的Netfilx账号吗?”

Natasha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玩笑不错。你越来越时髦了,队长。”

她老是这样,无懈可击。Steve叹了口气。他不知从何说起,当你几乎全部的人生都和一个人绑定时,你根本没机会去思考那个人到底对你意味着什么。

他是兄弟、是朋友、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们拥有默契、回忆和未来,你们的生活全搅在一起,不分彼此。你们共享感情,为对方的快乐而快乐,为对方的痛苦而痛苦。你们互为对方的锚,无论世界怎么变,只要对方还在,你就能知道自己还在。

“我一直以为,我会是先离开的那个人。”Steve说。“你知道,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有好几次,就连我妈妈都觉得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你得撑下去啊,伙计。”


那时他烧得厉害,眼前像有一汪水池,而Bucky的身影就倒映在上面,皱巴巴的,看不清面目。可是Bucky的手却特别冰凉舒服,Steve能感觉到他正趴在自己床前,用捏过雪球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Bucky悄悄把头靠在Steve的枕头上,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你不会就这么离开我的对吗?”

“天气很快就变暖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河边,我可以求我爸带我们去钓鱼。你喜欢钓鱼不是吗?我们还要去看道奇队的比赛。听我说,Joe告诉我一个办法可以溜到牛棚后面去,我们能躲在那儿看Wilbert Robinson骂人。来吧,伙计,赶紧变好,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做呢。”Bucky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们有好多事要做呢。”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求你。”Steve感觉Bucky在他脑袋边哭了。泪水顺着皮肤滚进他的睡衣领子里,湿哒哒的。

“我很害怕。”Bucky说。


“其实那时我自己也很怕。”Steve对Natasha说,“但奇怪的是,当我听到Bucky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支撑着我一定要活下去。Bucky从不害怕,如果他怕什么事,那我就要比他更坚强,因为得换我来保护他。”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他需要我。除了母亲之外,我从未感觉自己对一个人这么重要。我发现,如果我死了,他会心碎。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在我和Bucky的关系中,我不仅仅是被动接受的那方。他曾为我做了那么多,而现在我也可以为做点事情,比如,活下去。”

被人需要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这个念头在Steve的身体里迅速扎根,并像个冷酷的将军一样,调动起这具躯壳的所有机能,命令每一个器官拼命运作,以保证Steve能继续存活,继续为了需要他的人存活。

在那一刻,Steve觉得自己和Bucky缔结了某种看不见的羁绊。这份羁绊让他们在彼此未来的生命里种下了与众不同的位置。

“等我再长大一点,身体也好了许多。我和Bucky的生活里慢慢出现了很多别的人和事。新朋友、新学校,我被迫习惯着各种轻视,而他则学会了如何和女孩们相处。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从没想过会和他分开。他会有漂亮的妻子,而我,如果幸运的话,也可能会成立家庭。我们依然会住在布鲁克林,互为邻居,夏天时在后院喝啤酒,或是一起去看道奇队的比赛。”

“对那时的我而言,未来是可被捉摸的,有基本剧情,即使发生意外,也不会离最终结局相差太远。知道Bucky会在那儿,这让我非常心安。”

“但是战争爆发了。”说到这里,Steve沉默了。


一夜之间,Steve周围的小伙子们似乎全都加入了军队。
无论走到哪里,都在说战斗、战斗。就连平时在街上游荡的小混混们也相继入伍,然后洋洋得意地穿着崭新的军服在酒吧里大放厥词,仿佛仅靠他们就能结束那场在欧洲大陆发生的大战。

电台里无时不刻地播放着征兵广告,人群的亢奋情绪达到了顶点,每天都有因为男人参军了而紧急结婚的新婚夫妻。布鲁克林的每个小伙子,哪怕是那些对战争毫无兴趣的,也在环境的催化下,逐一前往入伍体检中心报道。

Steve跟Bucky也不例外。

Steve的父亲曾服役于107兵团,并且英勇战死在战场上。Steve向来以他为荣,对他而言,世上最高贵的事就是为了自由与正义献身。战争开始之前,Steve曾在印刷厂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从那里了解到许多纳粹分子的暴行。那些反人类的行为令Steve十分愤怒,他想要投身于抗争,以自己的力量抵抗邪恶。因此当美国一宣战,他就奔向了征兵所。

“你疯了吗?别说去欧洲了,你可能都不能活着离开训练场!”Bucky听说后简直是大发雷霆。

“与纳粹对抗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

“那就做点别的。”Bucky大叫道,“老天啊,去情报所、去后勤部,做什么都好。”

“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Steve也对他怒气冲冲。

“难道送死就是你想要的?”

这话太过了。Bucky和Steve同时意识到。

“我做事不需要你的允许,Bucky。”Steve倔强地说道。

很好,现在他俩都挨了一刀,扯平了。

Bucky的表情看起来糟透了,Steve想要立刻向他道歉。

“对不起。”Bucky抢先说。

“我也很抱歉。”Steve低头看着脚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

“一定有你可以做的事情的。”Bucky握住Steve的肩膀。

Steve叹了口气,抬头看他,“你会参军吗?”

“我想我会的。”Bucky撇了撇嘴,“尽管妈妈和Rebecca不愿意我去。”

“答应我你会在战场上千万小心。”

“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是吗?”Bucky笑了笑。

“我说真的,答应我。”Steve认真道。

奇怪的是,当他一门心思想入伍时,他从没考虑过生死问题。可事情一旦放到Bucky身上,想到他可能会死于炮火,Steve就担心地难以呼吸。

“好,我答应你。”Bucky立刻说。他轻轻晃着Steve的身体,小心道:“深呼吸,老兄,你会把自己憋死的。”

Steve抬头看他,Bucky的脸是如此年轻英俊,眼角带着温暖的笑纹,Steve清楚那些笑容是如何融进这些纹路并在眼里绽放出光彩的。Bucky是个快活的年轻人,很难去把他和痛苦、鲜血与死亡联系到一起。想到他很快要踏上战场,Steve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也许Bucky这是这么想他的。想到这里,Steve不禁伸手搂住了对方的后腰。察觉到他的动作,Bucky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回搂了Steve。

那天直到他们各自回家,Bucky的手都没从Steve的肩上放下来过。


不久之后Bucky就随军队离开了。那是他俩自认识后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分离。Bucky走之前保证会写信给他,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Steve的信箱始终是空的。

激动的情绪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封远渡重洋的哀悼信。没有人在街上大笑了,所有人都在期盼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Steve每天都要打听Bucky所在联队的动向,他在地图上标出他的坐标,计算着他要花多久才能到下一个城市,而从那个城市寄出的信又要花多久才能抵达纽约。

可信始终不来。

Steve一边担忧,一边又禁不住暗暗感谢这份幸存者的沉默。

在这期间,他接受了血清注射。Erskine博士提醒过他这很危险,但Steve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与Bucky一起去实现。


一直到Bucky离开五个月后,他的第一封信才寄到Steve手上。这封信足足有二十页厚,Steve几乎是一拿到便躲进房间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这信显然是分好几个阶段写的。一开始提到了新兵营的生活,然后是欧洲风景,接着说到小队里的伙伴。Bucky压根没有提到具体战事,但Steve还是从前后笔锋里感受到了他的转变。Bucky变成熟了,也变得更加果断。他一定经历了很多,Steve想。他既为Bucky在军队里适应得很不错而骄傲,又为自己未能参与进他这部分的生命而遗憾。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Bucky,想要知道对方会对他现在的样子作何反应。也许他会生气,会责怪自己如此冒险,可Steve知道他最后会原谅自己的。无论Steve变成什么模样,Bucky都会接受。关于这一点,Steve从未有一秒钟的怀疑。

他想要去到Bucky身边。听他亲口叙述初上战场的紧张,听他描绘两军交战前像沼泽般泥泞的寂静。他一遍遍临摹着Bucky寄来的明信片上的雪山,幻想有朝一日他会和Bucky一起见证那壮美的景色。

他们会有好多好多话要讲。Steve想象着Bucky与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神情,想象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会有多么美丽。


“在Bucky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也认识了很多优秀的人。并且和其中的一些成为朋友。他们会指点我很多,同样的,我也会和他们分享一些故事。然而他们都不是Bucky,每当我一个人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时都会忍不住这么想。”

“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Nat。哪怕是现在,当我和你跟Sam在一起,我都会忍不住想,你们不是Bucky。无意冒犯,我并不是说你们比不上他还是怎么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

“环绕着我的人越多,我就越思念他。”

那一天,当Steve听到Phillips上校说Bucky可能已经阵亡的时候,Steve的世界彻底变了。不再有欲言又止的顺从以及他被迫习惯的退步,急切与怒火充斥着Steve的头脑。他不信Bucky会就此离开,他好不容易从美国来到欧洲,来到与Bucky这么近的地方,他才不会因为别人一句不确定的话就轻易放弃。

所以Steve单枪匹马地冲了过去。即便他不清楚敌人火力、甚至从没上过战场、没有真正和炮火交过锋。可他并不害怕,也不在乎,奇怪的是当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奔跑、挥拳、冲进一间又一间的屋子。

然后他终于找到Bucky。他的Bucky,这个前缀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带来阵阵疼痛。就是在那一天Steve意识到,再也不是他会随时离开Bucky了。而是Bucky,他可能在接下去的每一天因为子弹、因为炮火、因为受伤而离开他。

这个事实令Steve害怕,那晚,在帐篷里,他几乎不能把自己的手从Bucky的胳膊上移开。过去那个既定的未来已经消逝,Steve完全失去了对未来的把握。陌生的世界在他耳边轰鸣咆哮,让他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嘿,Steve,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Bucky的脸映入Steve的眼帘。他瘦了很多,但也变黑了,曾经分明的下颚线如今隐藏在毛茸茸的胡茬里。他右脸颊上的伤口仍在冒血珠,Steve伸手替他抹了。

“我在听呢,Buck。”

“胡说。那个女孩是谁?”

“哪个女孩?”

“噢别装了。”

“你是说Peggy?她是我在训练场的教官。”

“看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干了不少事。”Bucky垂下眼帘,“告诉我,是什么让你竟敢拿生命冒险去注射那个血清。”

“我想做些事情。”Steve说。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Bucky叹了口气。“不过我想,你现在也不需要我保护了吧。”

“Buck。我还是我。”

“是啊,从你单枪匹马闯进九头蛇基地就能看出来了。”

Steve低头笑了,“我很想你。”

“我也是。抱歉我没有经常写信给你,有太多姑娘缠着我了,我没时间动笔。”Bucky眨眨眼。

Steve大笑起来,“是吗?你说的姑娘是指Morita还是Gabe?”

“你这个混球。”Bucky笑道。

“你才是。”

世界终于不再喧嚣。Steve回到了原点,和他的Bucky一起。

那之后美国队长和咆哮小队的威名传遍了大洋彼岸。Steve和Bucky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他终于和Bucky一起见过了雪山还有无数日出日落。作为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那些是Steve无法幻想出的美丽。

在奥地利行军过程中的某个清晨,Steve在帐篷里独自醒来。时间尚早,营地里还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他走出帐篷,发现篝火早已熄灭,四周茫茫一片,白色的雾气在林间徘徊,仿佛仙境。

纯白的世界被黑色的树木隔成一扇扇大门,等着人闯入。Steve像着了魔般朝林子深处走去,头顶的天空很快被交织的树枝所覆盖,大雪隐去了一切声音,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见。

Steve朝周围望去,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景色。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也只能看到一样的树木和白雪,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来的方向。雪水终于浸湿了靴子,他打了个寒颤,忽然产生了自己再也走不出去的想法。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黑暗中一双美丽的眼睛。

那是一头姿态优美的公鹿,浑身覆盖着赤褐色的短毛,只有前左腿上有一块雪白的白斑。鹿注视着Steve,既没有前进,也没有仓皇躲开。它看着Steve的双眼,然后慢慢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奇怪的是以Steve这样绝佳的听力都没有听到它靠近的声音,一种奇特的感觉笼罩了Steve,促使他跟上公鹿的脚步。

他们再次穿越过一片相似的树木,直到前方传来溪流的声音,Steve加紧脚步,终于走出了树林。鹿也跟着停下,最后一次注视Steve的双眼,然后离开。

Steve望着它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Steve,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Steve猛地扭头,发现Bucky正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提着一个铁锅,里面装满了刚盛的溪水。“想喝点咖啡吗?”他甜蜜地笑道。

那一瞬间,Steve想要上前抱住他,想要确认他的心跳,想要他湿润的呼吸萦绕在自己的脸侧。这个念头是如此迫切,以至于心都开始发疼。

“Buck。”

“嗯?”

“我爱你。”千万句话语,似乎只有这一句最接近他内心的想法。

“我也爱你,Stevie。”Bucky自然地说。

人们总把我爱你挂在嘴边,这句话有时是“会没事的。”、有时是“别多想了。”、有时是“你好”、“晚安”、“对不起。”它总有很多含义,可在这一刻,Steve来不及去细思,他只知道这三个词就在嘴边,他张开口,就说了出来。

他在接近一个真相,可他有些胆怯,又觉得不急于此时。那之后他们一起走回营地,然后出发登上那辆改变一切的列车。

有人说,相遇往往是盛大的,而离别却总显得过于仓促。

在战场上,有很多次他俩都身处险境,但没有一次能让Steve相信这就是终点。如果有一天他和Bucky要分别,那一定会有很多告别的话语很多悲伤的泪水,绝不会是像这样,快到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多流一滴泪。

他就这么走了。消失了。像风,消散得无隐无踪,连血与泪都不曾留给Steve。


“Bucky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大脑都一片空白。”Steve对Natasha说道。“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气得发疯,像上次那样不顾性命地冲去找红骷髅算账。Dum Dum他们甚至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唯恐我突然跑掉。但我没有,我的确很愤怒很悲伤,但更多的只是一片空白。就好像你突然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大脑麻痹了痛觉,让你暂时感受不到那锥心的疼痛。”

“Nat,你还记得VA里常和Sam通信的那个老兵吗?那个叫Wes的小伙子。”

“你是说那个好兄弟战死后一直走不出来,甩了自己女朋友去照顾兄弟的老婆孩子的那个?”

“对。”

“当然记得。Sam简直拿他没办法。”

那个叫Wes的小伙子,服役于空军第27战机联队,20岁入伍,25岁时就因为右眼受伤而退役。他在阿富汗呆了4年,获得了服役优异十字勋章。

Wes有个朋友叫Dave,他们一起长大,12岁时因为搬家而分开,直到参军后,奇迹般地在同一个联队重逢。Dave是Wes最好的朋友,他们不仅在联队里形影不离,哪怕是休假回家,也会替因为执勤而不能回来的对方照顾家人。然而不幸的是,Dave在一次任务中坠机身亡。而Wes因为悲伤,在接下去的任务里弄伤了眼睛,不得不离开军队。

Wes始终走不出Dave离世的伤痛。他决心承担起替Dave照顾家人的责任,哪怕代价是女友的不理解,最终离他而去。

Dave去世两年后,他的妻子重新开始与别人约会。也许是觉得Wes的存在过于尴尬,有一天她也带着孩子不辞而别,并且没有给Wes留下任何去向线索。这让Wes几乎崩溃。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一个让你重新开始生活的信号呢?我是说,Ann开始往前走了,Ann和Dave的孩子也往前走了,那么你或许也应该试着看看别的风景。”Sam劝道。

“然后把Dave彻底抛之脑后?老兄,这不可能,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兄弟。”

“忘记跟放下是两码事。孩子,你还有六七十年可活,难道你要一直封闭自己,抗拒所有新的接触,永远把自己锁在Dave死去的那一天吗?就算你想,时间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而且我也不觉得Dave会希望你这么做。他是你的朋友不是吗?好朋友不会希望你自毁前程。”

“不是好朋友。”Wes回复道,“是最好的朋友。当你不得不把命交给他,不得不守住他交给你的性命,当他的血涂在你脸上,当……甚至当你的身体里也留着他的血时……他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是一个残疾人了,Sam,我缺失的那部分不是任何义肢可以代替的。那些人只是……只是爱过Dave,但我不一样……他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一样,Nat。”Steve望着前方,“失去Bucky也令我残疾了。你知道吗?他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的左臂突然剧痛,好像硬生生被人锯断了一样。这只手……”

Steve举起自己的左手,“我还记得我有多用力地用这只手去够Bucky,记得每一寸肌肉都拉伸到了极限。好笑的是,在平时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4吨重的东西,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举起那一整节车厢。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拉他,然而还是没能成功。从那一刻起,我的左臂就好像跟他一起走了一样。”

“即便是被解冻后,我也时不时得感到疼痛。就像那些真正残疾的人,无论过去多久,仍会感到残肢的抽痛。对你们而言,Bucky已经去世了七十年,然而对我来说,他只是走了几年,你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黑白影像在我心里依然是彩色的、鲜活的,他的微笑与气息依然留在那里。”

“我哭过,Natasha。当我的左臂第一次发疼时我哭了,像我母亲离世那天一样悲伤。他们给Bucky办了个简易的葬礼,他们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觉得不够,仅仅朋友二字实在无法诠释他对我的含义。可我也想不出别的词汇,况且我也再没有机会去想明白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想让我致辞,但我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我一直在想他会奇迹般地出现,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布鲁克林,继续过我曾经很确定的未来。我想象我们走在街上,他搂着我的肩膀,轻快地说着工厂里的事。说某个女孩,说他的经理有多讨人厌,还说我应该停止故意买大一号的鞋子。他的每一个用词,每一个语气我都能想象得出,过于生动,就像他真的在那里一样。”

“但他不在了。我是多么愚蠢,竟会带着骄傲与兴奋踏入新兵营,我早该知道这是最残酷的诅咒。布鲁克林不再是我的家乡,当一个地方没有在乎你和你在乎的人时,那个地方如何能被称为家乡呢?”

“而当我来到这个时代后,那些我熟知的人几乎都离开了。这并不能困扰我更多,因为早在那时我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也许在你们看来我过于严肃和无趣,但你们想象不到我曾经有多么混蛋,也曾大哭大笑,做过无数傻事。这是只有Bucky知道的事,只有他知道我的全部。”

“所以你叫我如何放弃他?当我知道他还活着、曾遭受折磨、被迫做下那些他不愿意的事情?”

像落海的水手看见了陆地,坚固的海船被波塞冬击碎在大洋,卷来暴风和汹涌的浪涛,只有寥寥数人逃出灰黑的水域,游向岸基,满身盐腥,厚厚的斑迹,高兴地踏上滩岸,逃身险厄。①

我可以一直在海中游荡,靠偶尔遇到的岛屿存活。然而Bucky却是我的陆地,只要有一丝希望,无论多么艰难,我都会拼命游向他。

“我知道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快乐的小伙子了。但我也变了不是吗?看看我,从一个病弱的小个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从二战战场来到现代。整个世界都变了。是的,他有了一条金属手臂,他的脑子被搅和的一团乱,他失去了名誉、自由、大半记忆。他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满身伤痕,饱受痛苦,不再快乐,可那又如何呢?这不能令我对他的感情改变一丝一毫。”

“这只能让我更珍惜他,为我不曾陪伴他的时光以及不能替他挡下的伤害。我所爱的从来不是他的外表或经历,不是我们共有的回忆或过去,那些都会改变,也可以重塑,我爱的始终是他的内心。是他明知自己可能会受伤仍勇敢抗争的心。过去,是他为了救我向恶霸挥拳,后来,是他为了正义向纳粹开枪,而现在,是为了更多的人选择冰封自己。他一直都在,当我望进那双眼睛时我就全明白了。”

“至此我终于开始思考他对我的意义,除了朋友、兄弟、身体的一部分以外的东西。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在他身上希冀更多,如果有,那是什么?”

“苏联人在他脑中留下的催眠已经解除,他曾经被迫犯下的罪行也得到了理解,这七十年来第一次,他给自己做了选择。他要留在瓦坎达。他在那儿很好,有了生活。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吗?Bucky,平静、安全、远离纷争。可为何我还是感到不满足?我还在期待什么呢?这已经是一个朋友与兄弟能做到的极限了,除此之外我还能不满足于什么?”

“于是我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梦想的未来。我和Bucky,简单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一次我们身边终于没了那些没有面目的妻子、孩子、以及各种各样的路人。只有我和他,我会向你们所有人介绍他,说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我的唯一。”

“我爱他,Nat。多简单的答案啊。我一直深深爱着他,以不同的形式,以最热烈的方式。”

与肉欲无关,这只是Steve Rogers人生的一个基本真理。James Buchanan Barnes是他的唯一,无论过去现在,又或是未来,只能是他。

这世界那么大,有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找不到那个对的唯一。可Steve的那个命中注定就一直在他身边,他是一个多么幸运的男人啊。


“这真的很动人,不过你不应该对着我说。Barnes才是该听到这些的人。”Natasha平静地说道。

Steve却移开了目光,“还记得我们在拉各斯遇上叉骨那次吗?”

“嗯。”

“他告诉我,Bucky有句话托他转告我。”

“无论叉骨说了什么,都不一定是真的……”

Steve抬起一只手打断了Natasha的话,“他说,该放手时就应该放手。”

“Steve……”

“如果这就是应该放手的时刻呢?”

“你应该清楚Barnes当时的处境,他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不想连累你。”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没有去听。可这不代表这句话不对。我是说……”Steve短促地吸了口气,“我是说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不是吗?他……他在瓦坎达有了自己的生活。”

不再是在布加勒斯特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Bucky在瓦坎达有自己的家,有尊重他的朋友,没有人要追杀或利用他。他很平静,他甚至和那些孩子们交起了朋友。

他不需要Steve守护他了。

既然如此,这是否是一个安静退开的好时机?并不是说他们不要在见面了,只是……或许……或许他们该像大人那样过上各自的生活,偶尔相聚,在自己的位置为彼此守候。

这会是Bucky想要的吗?这会是他们最美好的结局吗?

“所以呢?Barnes有新生活了,和你应该告诉他你爱他这两件事有冲突吗?”Natasha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不想破坏现在这种平衡。”

“什么平衡?你努力克制着每次见他都想吻他的冲动?”

“Nat。”

“别‘Nat’我。”Natasha给了他一个锐利的眼神,“你不能替Barnes做决定。他当时叫你走,你没走,这是你的选择。而现在你如果什么都不说,这只是在剥夺Barnes决定是否要和你在一起的权利。你应该明白Barnes有多痛恨别人不给他选择权。”

“如果他说不,这会毁了我们现在得之不易的关系。”

“你怕了?”

“当然。”

“你是什么邪恶力量复制出来的Steve Rogers吗?因为我认识的美国队长从不惧怕任何事。”

Steve低头笑了,“不是的,Nat,我有好多怕的事呢。”

“但你从没退缩。”Natasha握住了Steve的手,“听着,如果你对一个人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觉得这辈子非他不可了,那我觉得你应该放手一搏。如果你退缩,相信我,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哪怕他回应你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都应该尝试一下。更何况现在你成功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呢?至少,如果你被拒绝了你也知道他并不算那么的“适合”你。

“如果这不是Bucky想要的呢?如果他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就很好,他也不想为了拒绝我而毁了现状呢?逼他做选择太残酷了。”

“他没有那么软弱,这点你比我清楚。而且……”Natasha笑了,“你隐藏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

“什么?我……”Steve的脸一下红了。

Natasha挑起眉毛,笑意更深,“随便找个人问问。我想Barnes大概也感觉到一点了,毕竟没有一个所谓的朋友会像你这样看着他。”

Natasha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Steve,“至少得给他一个拒绝你的机会吧,Rogers。如果有人整天用那种‘有人踢了我的小狗’的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我肯定会疯的。”

“我才没有那么可悲。”Steve试图为自己辩驳。

“哦你有的。”Natasha耸了耸肩,“嘿,最坏的状况是他拒绝你,又或是他先答应你,然后某一天突然醒悟他对你不是爱情,他还是把你当朋友。但你至少知道他的答案了不是吗?到时候放下或者不放下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除非你告诉我你不能接受他拒绝你然后决定把他冻起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Natasha!”

“开个玩笑。”

Steve叹了口气,操作屏幕显示他们已经进入瓦坎达境内了。Natasha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终于从副驾座里站起,将手放到Steve的肩上,低声说:“和他谈谈。不管怎样他都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可以和他分享一切秘密。如果你不相信自己,那么至少相信你们俩。你们总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的。”

她说完这些便离开去找Sam了。后面传来Sam从梦中惊醒的嘟哝声,Steve望着前方,满眼是那天站在草原上的Bucky的身影。他抬着头,用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Steve。


“美国队长他们到了。”

Shuri的信息突然在屏幕上跳了出来,Bucky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复,第二条消息就跟着进来了。

“你过来吗?”

等待回复的光标像是Shuri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Bucky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过,终于拼出一句话来。

今晚不了。

“好吧。顺便说一句,他们都很好,没受伤。”

Bucky没有再回复。

冬天快要降临草原了,这几天晚上都冷得厉害,Bucky寻思着是时候去砍点柴火点起火炉了。

他用右手和牙齿给左边空荡荡的袖子打了个结,然后走出帐篷。他朝瓦坎达主堡那儿瞥了一眼,见到那座漂亮的建筑在月光下散发着琉璃般的光芒。半小时前Bucky就收到了Steve的消息,说他们已经进入瓦坎达了。

Shuri执意给他俩开了一条单独的通讯线路,就好像他们真有许多悄悄话要讲似的。

至少Bucky并没有许多话要讲,关于过去的事,他既记不太清,也不那么想去回忆。他觉得以现在这个身份再去回忆过去未免可悲可笑。而关于现在的事,他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他每天所做的就只是做一些农活,然后用大把时间发呆。

最近他终于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永远没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第二,Steve和他走得太近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要说服Steve相信第二点可就太难了。这人的脾气跟驴一样倔,你越是不许他做什么,他就偏偏要往那里跑。这有时真的很令人恼火,可当你一无所有、身处黑暗,有这样一个人仍愿意相信你、保护你,坚定地挡在你身前,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容。

在布加勒斯特见到Steve之前,Bucky对于自己的未来毫无期待。他只是像完成任务般寻找着关于自己过去的线索,然后在追踪与被追踪之间来回奔波。他找到了很多资料,记录了这七十年间,以及更早之前的他的生活。但它们都像黑白碎片一样漂浮在他的脑海里,直到再次遇到Steve,当他的头磕在直升飞机的挡风玻璃上时,那根串起一切的线索终于出现了。

他找到了过去的James Buchanan Barnes。那个家伙一脸无奈忧伤地看着自己,一副枯等了几百年的样子。他对自己说,哦,嗨,你终于找到我了。

记忆终于有了热度和色彩,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停息的愧疚。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尽办法试图赎罪,然而无论是死还是自首都很难做到。他是一个迈过道德底线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被信任,但却足以被人利用。他知道自首的下场是什么,被关起来,直到出现一个需要他来完成的任务,一个灰色的、不能声张的、不该去玷污超级英雄们的任务。然后他就会收到越来越多的指令,就像他在九头蛇时那样。

他太厌恶那些事了。杀一个美国人又还是杀一个苏联人,究其根本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于是他又想到死。

他真的仔细想过这事。在布加勒斯特的时候,他曾无数次想着,等他处理完九头蛇的余党后,他会去到西伯利亚的雪山,什么都不带,是生是死,全交由命运。那段时间,光是想到那个画面,都能令他感到一丝兴奋。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不能伤害Steve。多奇怪啊,Steve竟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他说服自己死亡是懦夫的选择,这对他而言只是解脱,而他不配解脱。他应该卑微地活着,记住每一个被他杀掉的人,记住每一份耻辱的回忆。

他像个苦行僧一样在草原上生活着。不剪头发、不刮胡子、除了基本交流还有照看那些对他充满了好奇的孩子们之外不与任旁人亲近。他拒绝了所有科技产品,只留下一块PADD,以便别人找到他。他也不去听外界的消息,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不给自己任何一项娱乐活动。他就像一个孤独的稻草人,在草原上守望。

他知道过去的Bucky Barnes有多喜欢热闹。那个Bucky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会刮两遍胡子,抹上发油,穿上有腰身的西装,松开衬衫领口的扣子,把皮鞋擦得敞亮。那个Bucky喜欢电影,喜欢爵士乐,喜欢与人交谈,喜欢在酒吧里喝酒跳舞,把脸笑得通红。

那个Bucky会喜欢未来的。他应该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过着如此无趣的生活。不过越是这样,倒越是能让现在的Bucky感到一丝报复性的快乐。

“你想……呃……想去集市上转转吗?”有一回,Steve突然问他。Steve的表情有些羞涩,显然在紧张。

当然了。过去的Bucky会立刻答应。冬兵也会答应的,因为这是一个指令。而他……

“还是不了,这儿还有好多活要干呢。”他一说完就立刻看向别的地方。他知道这么做很混蛋,但他早已说服自己与Steve保持些距离对大家都好。

Steve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他又打起精神问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干活吗?”

这一次Bucky无法拒绝。

他们在沉默中将干草收起,即便中间没有说过一句话,Bucky仍能感到Steve在简单地快乐着。

为什么Steve会快乐?仅仅是和他同处一个空间就如此容易地得到满足了吗?他难道不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到他吗?

也许Bucky应该假装自己完全变好了,这样或许能减轻一点Steve对他的负罪感(这当然是毫无理由的),然后Steve就不会把重心都放在他身上,转而将目光投向其他美好的人,比方说那个CIA女孩。

他试着慢慢与Steve拉开距离,这做起来并不算难,言谈间故意的沉默,对视时刻意岔开的目光,都是最好的暗示。

Steve虽然倔,但并不傻,他很快理解了Bucky的意思,并渐渐减少了来瓦坎达的次数。Bucky本以为这就是结局,也许有一天他就会放下。

然而他想错了。

那天他走进帐篷,发现Steve正跪在他的床边,手里抓着一条毛毯。

“这条毯子真软。”Steve说。他没有抬头,只是用拇指来回摩挲着毯子上的软毛。

Bucky没有说话。

Steve像是习惯了似的自顾自地说道:“真不敢想象打仗那会儿我们是怎么裹着那硬得像厚纸板一样的军用毯睡着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看向Bucky,努力做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那一刻,Bucky忽然意识到Steve爱他。

如果是过去的Bucky,他会为此高兴得发狂。那个Bucky一直深爱着Steve,甚至早做好了对方永远不可能回应的准备。他曾为了这份不被认可的感情放纵过、嫉妒过、最后鼓起勇气深埋于心。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会为了和Steve在一起而付出一切。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却并不是那个Bucky。现在的他根本无法迎接这份爱,他不确定每次Steve看着他的时候是否会想到那个完好无损的Bucky Barnes,会想到只有那个Bucky会做出的表情、说出的话语、露出的微笑。他害怕从今往后Steve只能拥有一个破碎的他,而不是理想中完美契合的爱情。

Steve值得更好的,值得一个真正能让他快乐的人。


Bucky走到林边时天上已经不见月亮,黑暗里满是打着旋的风声,还有暴雨来袭的潮湿气味。

紫色的闪电自东方劈下,亮光的一刹那,Bucky忽然看到树林中有一头公鹿正面朝他而立,温柔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雷声紧跟而来,然而那头鹿却没有逃走,在下一次闪电降临的时候,Bucky发现它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等Bucky靠近。

Bucky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不禁有些好奇,朝前走了几步。

鹿仍在看他。若不是感到了它温热的鼻息,Bucky几乎要以为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当他想伸出手摸一摸这头古怪的鹿时,它忽然转身跑走了。

Bucky一愣,随即发现鹿并没有走远,只是停在离他几米以外的地方,又朝他投来目光。

它想干嘛?Bucky忍不住想。

有雨滴落到脚边的草叶上,很快,更多的落了下来,连成一片形成雨幕。公鹿的耳朵在大雨中轻轻抖动着,但它始终没有离开。

“你想做什么?”Bucky开口问。

鹿垂下头,用前蹄刨了刨地上的泥土。

“你想比赛?”Bucky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可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再次投来温柔的目光。

“好吧……”

在突然落下的惊雷中,那头鹿朝林子深处跑去。Bucky的身体先于大脑有了动作,他也像离弦的箭一般一头扎入树林。

树林中漆黑一片,Bucky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耳朵灵敏地捕捉着混杂在雷雨声中的鹿的脚步声,根据被踏过的草丛的轻声哀鸣,判断公鹿奔跑的方向。

那头鹿一直跑在Bucky身前,这令他愤怒。他在雨中发出咆哮,然后逼迫自己的双腿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向前。

他感受到脚下湿润滑腻的泥土,和茂密的树叶擦过皮肤时锐利的刺痛,以及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热汗贴在皮肤上的不适。可他来不及感受更多,他只想跑得更快,奔得更远,他想要知道黑暗是否有尽头,如果有,在哪里。

他的身上已经有许多树枝带来的擦痕,可他毫不在意,他所做的就只剩下奔跑,他感觉体内有一团火焰,从肺部烧起,然后燃遍全身,如果他会因此化为灰烬,他也不感到惧怕,因为至少他知道自己会成为这黑暗里唯一的光。

他的罪行、身份以及断断续续的过往,在这一刹那跟着肉体一起燃尽。Bucky感觉自己终于只剩下了一个内核,这是最本我的他,是构成了这个叫Bucky Barnes的人最最基本的东西——生命的存在。

Bucky猛地停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湖边,那头神秘的公鹿早已不知去向。粗重的呼吸及心跳在耳边有节奏地歌唱着,这使他根本没意识到别人的靠近。

“Bucky。”

他抬起头,看到Steve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慢慢显现。他在大雨中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将对方看得更清楚。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怎么会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Bucky,我……”

Steve的声音隐没在雨中,不甚清晰,Bucky想让他说大声一点。

“……我爱你。”

雨声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

“不是以兄弟的方式。我、我想亲吻你,拥抱你,如果这吓到你了那我真的很抱歉。但我必须说出来,因为如果你有一丝可能愿意接受我,我都不想放弃。”

“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花了这么久才想明白这点。”

“我一直爱着你,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爱上了你。你是我的一切,Bucky,你让我变得完整。”

Steve的话和雨一起落进Bucky心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他绝望。他本以为只要他一直装傻就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但他错了,这件事像个该死的宇宙立方,将他俩一层一层熔穿,根本无法隐藏。他无法再贪恋Steve的温暖,现在,他必须说服对方放弃他,因为他坚信这才是正确的决定。

所以Bucky说,你错了Steve,我不是那个让你变得完整的人,现在的我只能让你受伤。

“不!”Steve吼道,就像某种被逼到绝路的野兽,痛苦而疯狂。“你不会伤害我!”

“看看你自己吧,Steve。因为我,你不得不放弃美国队长的称号,甚至背上通缉犯的身份,难道这还不够吗?”

“那只是一个身份!那不是我,Bucky,那不是我。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因为我知道那不能影响到我本质的一丝一毫。但你不一样,你属于我,这个我,”Steve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胸膛,“这个真正的我。你是我的一部分,没有你我根本不完整。”

“你只是认识我很久……”

“是啊,而我竟然浪费了这么长时间去意识到自己爱你。”

“你不明白,Steve。”

“那就让我明白。如果你要拒绝我也没有关系,我保证会退回到朋友的界线后。我只想你快乐,Bucky。”

“而我也只是想让你快乐,Steve。”Bucky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来说这些话,,“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会很高兴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自己有能力让你开心。而现在……我甚至都没法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那就让我帮你,让我陪伴你。”

“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值得更好的。”

“我的感情不需要被标上价值。对我来说,你就足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伤害到我。我曾失去过你,我试过没有你的痛苦,我不想再来一次。”

“你失去的是他,是那个Bucky。你失去我不会那么痛苦的。”

“不!你就是你,你就是Bucky,从来没有过去的Bucky和现在的Bucky之分。告诉我,难道注射血清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也是两个人吗?”

“不……”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割裂开来呢?难道我爱的只是我们共同的回忆吗?如果是这个困扰你,那就把我的记忆拿走……”

“你疯了,Steve!”

“我只有你,我只要你,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没有别人可以替代。所以,如果你也爱我,请答应我,让我属于你,也让我拥有你。不要以为退出就能让我幸福,我不会的,除了你所在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去到哪里。”

“为什么你总这么固执?”

“说你不爱我,只要你说,我就信。”Steve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

Bucky无法说谎。

大雨冲刷着Bucky身上的每一个伤口,血肉在开口下颤抖着、恳求着、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他的大脑诉说对Steve的渴求。

属于他,拥有他,爱他。

这与其他东西都无关,只是他的存在中最原始的欲望。

“你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Bucky轻声说道。

“我不在乎。”Steve笑了。

然而他的眉头还是紧紧皱着,就好像他依然很痛苦,依然在怕Bucky会拒绝他一样。Bucky想要抚平它们,所以他走上前,伸出手。他让自己的手指划过Steve的眉毛,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注视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竟然花了这么久才让我们走到这一步。”他喃喃道。

Steve低下头,紧紧握住Bucky的手指,“是啊,都这么久了。”

这一次他们拥抱,不再有错误的含义,也不再抱有任何多余想法。在这一刻,Bucky感觉自己灵魂的齿轮终于找到了契合的轮齿,它们缓缓地转动着,直到带动整具身体,再次复活。

雷声响彻整座山谷,大雨像是要带走一切似的倾倒而下。也许很快湖泊就会越过土地,又也许终有一刻连山顶都会没入水中,可Steve和Bucky在一起,他们就像彼此的陆地,在世界的海洋中,足以依靠。


一个月后瓦坎达正式入冬。来自雪域的M'Baku传来消息,说百年来雪山上终于再次出现了白狼的踪迹。


END


①引自:荷马,《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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