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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密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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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五前-南柯1

1.

姜承不知自己失去意识多久,只觉得浑浑噩噩间似有一股引力将离散的魂魄一丝一丝拉回中心。他愈发集中意念,直到五感渐渐回到体内。如此努力了好一会儿,终于感到身体逐步成型,他试图动动手指,立刻觉得碰到了一种冰凉坚硬的物体。

石头?

他转了转眼球,然后缓缓睁开眼。

一片黑暗。

他又合上眼,催动魔气,让它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底,来回三次终于感到心脏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起来。他再次睁开眼,周围依然黑漆漆的,只是不远处有一道光芒笔笔直的射进来。

他想自己大概在一个洞里。又过了三四个时辰,身体终于重塑完毕,他试着活动了下十指,然后慢慢坐起。血液随着他的动作在血管里激荡,他,真的又活过来了。

姜承扶着石壁走到洞口,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林在他脚下洒下一片光彩。新生的肉体被清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姜承光脚踩在泥土上,触觉还很敏锐,他几乎能感觉到泥土沾了露水后那种滑腻的粘感。

四周寂静无声,他抬头望天只见一片浮云悄悄划过天际。


2.

自从老伴死后,这山上便只剩下了老李一人。村里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几间茅草屋,大风大雨一过便什么都没了。一开始他还会下山卖卖柴火和捡到的草药,后来他想反正也没有人要养,自己一个人随便过过就好。于是便不再下山,一个人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天老李去小溪打水时竟然见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浑身赤裸的立在水里。

“你的衣服被鸟叼走了吗?”

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声音变得又低弱又粗噶。好在那人还是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他,两人沉默了好久,那人终于开口问:“请问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老李把年轻人带回家。他根本懒得去考虑此人可能是强盗或是逃犯,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你一人时,生与死根本无所谓。

年轻人很高,老李以前的旧衣服皱巴巴的吊在他身上,不过即使这样也掩盖不了其俊美的容貌。看样子,应该是个颇有来头的人。

老李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他把两只油油的碗放在桌上,各自盛满米粥,然后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年轻人看了他一会儿,拱手道了句失礼也坐了下来。他先舀了一勺小口小口的吃,到后来索性捧起碗吃了个精光。

老李放下勺子默默把自己那碗推过去。

“多谢。”

年轻人吃完又问了厨房在哪儿,主动端起碗过去刷洗干净。回来后他说自己愿意留在这里做活回报。老李说不用了,我这也是旧衣服,再说山上没什么活儿可干。

那我就替你洗碗砍柴。

随便。

“对了。”老李抬起浑浊的眼睛,“你叫什么?”

“我叫姜……”那人脸上一白,僵硬的垂下头去,半响才轻声道:“我姓姜。”

“那我就叫你姜小哥。”

姓姜的年轻人听到这个称呼时很明显的抖了一下。他快速点点头转过身去,“我住柴房可以吗?”

“随便。”

晚上下了雨,老李这才想起那间柴房的屋顶是漏的。他在冰冷的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雨下的不大,就是密。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墨绿色的树影,像沾了水的墨,化成一团。整座山静悄悄的,连动物擦过草丛的声音都听不见。

柴房里没有人。

老李想大概是走了吧。正要关门,一转头却看见那人正站在后窗外,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老李摇摇头,颤悠悠的回房去了。

姓姜的年轻人在这里住了十天。他砍的柴堆满了整间柴房,到后来实在无事可做了他就把那些柴全部搬出来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回去。

老李说,姜小哥,够了。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

年轻人低下头说,我明白了,我明天就会走。

我不是赶你走。老李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年轻人何苦跟我这么个半死的老头一道呆在这座荒山上。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很多事?

比如说好好找个活儿啊,或是娶个好姑娘。

那姓姜的年轻人像是听不懂一样,木然的望着他,面色僵硬双眼无神。

老李咳嗽两声道,其实山下不远处就有一个镇子。

“我会尽快离开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

老李想安慰他几句,“我真不是故意要赶你走,只是我一个人过惯了。”

“我明白。”

老李想你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明白,他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来叩门辞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问能不能把这身衣服带走。

拿去吧,你砍的柴可不止这个价了。

年轻人行礼道,多谢老丈这些日子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

那我走了。

“喂姜小哥?”

“是。”

年轻人的脸在青色的晨光中苍白的像死人一样,老李看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就忘了个干净。他只好说:“小兄弟,活着不容易。”

年轻人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礼貌起见还是说:“多谢指教。”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

老李目送他离开,他的背影同林中残留的瘴气一样被太阳一照消散的干干净净。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宛如梦境一般。

乌鸦在枝头叫了两声之后,山又恢复了宁静。


3.

姜承到得山下,再往前一步便入了这名叫茶树的小镇,可他却收住脚步,望着前面热闹的市集,退缩了。

他呆呆立了好久,直到一个推着车的小贩不小心撞到他。

“哎哟这位小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

车上堆满了沉甸甸的米袋,而那小贩却长得又瘦又矮,每往前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来。姜承看不过眼主动提出帮他一把。小贩抹了把汗笑道:“那劳烦小哥你了。”

两人行到一家米铺门前停下。小贩接过车解释道:“我家的米一向运到这儿来卖。”

姜承问,已经是秋天了吗?

小贩笑道,小哥你说笑呢,这都立秋好久了。

姜承又问,今年是什么年。

小贩答了。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看姜承的眼光也变得微妙起来。

姜承只好说自己在山上撞到了头撞糊涂了。

小贩这才安下心来,爽快的笑道:“看我胆小的。又不是魔君在世那会儿了,哪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啊。”

魔君……

对啊,你该不会连魔君都不记得了吧。哎哟,那时候可把我们这些老百姓吓坏了,不过幸好他恶人有恶报早早的死了。一算都三年多啦。

才三年?

“喂!小哥?小哥你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

姜承连忙答:“没什么。”

“哦,你要是头还晕就赶紧找大夫看看去。今儿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姜承摇摇头,僵硬的转过身去走开了。

他在镇上胡乱走了一遭,觉得有些饿,一摸口袋竟摸出二两银子来,恐怕是老李悄悄塞进去的。于是进客栈要了一碗面,吃完,又问掌柜哪里可以找些活干能讨个屋顶过夜。

掌柜见他身强体壮便随口说要不你留下来打杂吧。

姜承说,好。

包你食宿,但不给工钱,你干不干?

好。

掌柜的毕竟是生意人,遇到事情总忍不住讨价还价,所以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极差,谁知姜承竟一口答应下来,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不然你住空余的下房吧,好歹有张床。

姜承还是说,好。

然后掌柜的就带他去了房间,还真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张小小的木桌。晚饭是三个馒头一碗稀粥,姜承吃完送去厨房。下人见他是新来的都挺好奇,围着他问东问西,姜承也不多说,只是点头摇头,末了来一句我先回去了就自己走了。

不过他干活很卖力,又不多事,所以下人们都只说他老实。

平时干完活姜承也不乱走,就一个人闷在房里,呆呆的望着白色的墙壁。他在想上天为何要让他复活?活过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


掌柜的有个小女儿,莫约五六岁,皮得很,每次到店里来就疯得到处乱跑。有一次跑着跑着撞到姜承腿上,兜里装的石头撒了一地,黄黄绿绿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姜承问,你没事吧?

没事!

姜承蹲下身替她把石头全捡起来,又说,我带你去找你爹吧。

小姑娘仰头看他,手背在身后扭扭身子傻兮兮的笑着。

姜承知道她要他抱,又见她那副模样实在可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把她抱起来。小姑娘说:“大哥哥原来你也会笑。”

“……”

“你是不是不喜欢说话?”

“没有。”

“有的!”小姑娘拿出一块黄石头递到他眼前,“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高兴了。”

姜承见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俨然是上好玉石的模样便问:“你从哪里捡得?”

“山脚下。”

“是不是半山腰上有座房子的山?”

“是呀,你怎么知道?山上的李爷爷死了很久啦。我娘说我还没出生他就……”

“死了?”姜承摇摇头,“不要胡说,我前几日还见过他。”

“我没骗人。”小姑娘撅起嘴从他身上滑下来,不一会儿拉着她爹一起回来,说,爹你快告诉大哥哥小妹没骗人。

掌柜的说,姜兄弟,小妹真没骗你。老李死了快十年了。

怎么会……我明明见过他。

怕是遇鬼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掌柜又说,老李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好多年,就连死还是由上山采药的人发现的。最后咱们镇上的人合伙出钱把他葬了。说起来也真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连死活都分不清,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

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活都分不出呢?

这有什么怪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又没人关心,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掌柜的说完就抱起女儿走了,边走边说:“要是小妹以后不乖,就把你一个人扔山上去,到时候没人认识你看你怎么办。”

小姑娘撒娇道:“不要不要,小妹不离开爹爹。”


姜承回到房里从抽屉里拿出铜镜。

这是他复活以来头一次照镜子。他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额头和颈部的魔纹全部消失了。这么一来便更像在折剑山庄时的模样了。

活着还不跟死了一样?

他想,自己究竟算不算活过来了。


4.

姜承不是第一次这么非死非活了。

上一次被关在血玉中也是这般,肉体消散,徒有魂魄被束缚其间。女娲血玉本就与蚩尤之血相克,寄居其中自然是痛苦难忍,热时如烈火焚烤,冷时如玄冰刺骨。每次痛得不行,以为灵魂要就此净化消失了的时候,体内的蚩尤血脉又强施保护,如此再三,反复折磨,没有尽头。

一个人若要抵御强烈的痛楚,他的内心就必须有强大的执念。对血玉中的姜世离来说,这股执念来源于深深的恨意。

其实他这辈子从没恨过什么人,就算被逼到世人离弃的地步他都没恨过谁,最多也只是悲伤,闷在心里从不流露于表面。

可现在,根本没有其他事可以用来分心,他必须日日凝视自己心中的委屈。委屈变成不甘,不甘变成怨愤,最后怨愤变成了恨意。

过去他不主动追求就被人肆意凌辱,现在他真的一心一意想站出来保护他人了却仍然被人指责直到关进这地狱般的地方。他怎么能不恨?他凭什么不去恨?

恨。

恨。

真恨啊。

就这样当姜世离被姜云凡从血玉里解救出来时,他所想的便只剩下了复仇,向蜀山,向四大世家,谁都不能阻拦。

但他又错了。

是不是他人生中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是不是他的痛苦犹疑,他的恨,他的爱,在别人眼里都异常幼稚可笑?

姜承刚刚复活后心里自然是又羞又气的,羞自己上了当铸下大错,气自己那么信任魔翳龙溟而他们却将他视为棋子,步步利用。热血涌上来,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他们两个狠狠打一顿。可当他走出山洞,站到溪水里时,他突然想起来,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其实都死了。

而那些他爱着的人,不是死了也是无法挽回了。

姜承想,现在的我算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必须弄清楚两个问题,自己究竟是被骗了才会做那些事,还是说,即使没有魔翳,他最终也会走上那条路。他虽活过来,但记忆并没有丧失,所以他没有资格逃避自己的过去。

姜承把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翻来覆去的回想检查,把自己剖开来,强迫自己直视血淋淋的内心。他若不弄清楚,他便不能活。


霜降后几天,镇上突然热闹起来,说是华山要召开武林大会,请了好多门派世家一同参加。茶树镇是前往华山的必经之地,所以一时间街上挤满了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

客栈里自然不用说,连下房都住满了人。这天姜承刚劈完柴就被叫到前院去了。

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后面跟了好多弟子马匹,看样子很有来头。下人们都挤在那儿看,议论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排场跟官府的人一样大?

掌柜的赶紧出来把他们赶开,都没事做了吗?围在这儿做什么?

然后他又一把拉住姜承,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的马带到马厩去。”

姜承既不动也不说话。

眼看马车上的人要下来了,掌柜的急忙用手捅他:“快去啊!”

姜承含糊地说:“我不舒服,我先走了……”

“哎,你跑什么!给我回来。”

“出什么事了?”车上的人终于跳了下来,他一袭白衣,腰佩长剑,正当壮年。听到动静便径直朝这边走来。掌柜的忙迎上去道:“皇甫门主您路上辛苦了,我这就带您去上房歇息。”

“不用急,慢慢来。”

皇甫卓问:“刚才出什么事了?我听见吵闹声。”

掌柜的答,没什么,就是一个下人……

下人?皇甫卓皱起眉头,刚才在车上惊鸿一瞥,分明见到那人的容貌同姜承极为相似。可是姜承已经死了,难道……

想到这里,皇甫卓只觉得心狂跳了起来,他颤声问:“那个下人叫什么?”

“他叫姜……”掌柜的突然愣住了,对了,姜兄弟究竟叫什么?他只说自己姓姜,却从来没说过名字。自己也是忙糊涂了,怎么就让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住到店里来?掌柜的越想越后怕,又见皇甫卓的脸色很是苍白,只道是自己误招进了一个匪徒,登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皇甫卓见他不语,心下着急,语气也加重了三分又问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掌柜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扶着柱子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皇甫门主,难道他……他是坏人……”

坏人?皇甫卓深吸了口气看着掌柜心道,若真是那人,那你就是在使唤魔君大人打杂呐。

“你别怕,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在他的房间里。”

“好,你带路。”

皇甫卓狠狠掐了下手心,随着掌柜,迈开脚步。


5.

姜承第一反应是逃。

毕竟他与皇甫卓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人已处于势不两立的境地,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统统说了做了,根本没什么能挽回。

可他跑着跑着脑子里就止不住的浮现出刚才的景象,来了多少皇甫弟子,身上的衣服有什么变化,明明只看了一眼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想到那个人,皇甫卓,会是什么模样。

一想到皇甫卓,就有一股温暖的力量突然涌入心房,叫人忍不住想微笑。姜承把背靠在门上,他想,当年皇甫少主还未束发,现在却俨然一副世家之主的威严气势了。

当日一别未曾奢望能够再见,谁知造化弄人,他非但没有死,竟还有机会重遇故人。

那他还跑什么?

姜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房里,若他真心要逃,早就往林子里去了,何苦留在这里?原来他心底里是真心欢喜见到皇甫卓的,哪怕是站得远远的悄悄望一眼也好,他很想见见现在的皇甫卓。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拉开门,谁知门外竟正好站着对方。

皇甫卓的手举在半空中,显然是准备敲门的。

“你……”

皇甫卓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低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姜承正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皇甫卓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抱了上来。皇甫卓紧紧拥着他颤声道:“太好了,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啊!”

姜承的手犹豫再三,终于松松的环了上去。他的指尖刚触碰到皇甫卓的背就好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抽了回来。

是人的温度,活着的温度。原来自己有形有身,当真活了过来。

他正胡思乱想的当口,皇甫卓已经松开他了,他拉着他站到窗边又细细打量着。皇甫卓惊道:“姜兄,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是怎么复活的?活过来多久了?怎么不来找我?”

他珠帘炮似的问了好多,等停下来时却见姜承一脸迷茫的瞪着他。皇甫卓一愣,随即想到他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姜兄怎么答,于是自己也笑了,说:“看我急的,总之你活着就好,其他的咱们慢慢说。你吃饭了没?跟我一起吧。”

姜承木木的看着他道:“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为什么……姜承低头一笑,淡淡道:“因为我是净天教教主,大魔头姜世离。”

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他说我把世间搅得天翻地覆又害死无数武林同道,我这样一个大恶人,你不杀?

皇甫卓叹了口气,将佩剑从鞘中抽出指住姜承。他正色道:“那好,我来问你,你复活以后是否仍要执意作恶?”

姜承摇头,“不。”

皇甫卓还剑入鞘,欣慰的笑道:“好。那么你我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还是我的朋友姜承。”

“你叫我姜承?”

皇甫卓疑惑道:“不然呢?难道你还要叫姜世离?”

姜承想了想,还是摇头。

皇甫卓道:“那咱们走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不必。”

“怎么……”

姜承说你为什么不恨我?

皇甫卓答,过去的事我已经看开了。

姜承苦笑道:“可我看不开。”

“皇甫门主,您还是恨得我好,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姜承说完就扔下皇甫卓独自离开了。他是很高兴见到故人安在,但他当他真的和皇甫卓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了,他的心里便只有痛苦与羞耻。皇甫卓的存在就好像是对他过去所有错误的鲜明见证,他没有办法不羞愧!他想自己还不如被皇甫卓一剑杀了,这样好歹也算洗清了罪孽。可谁能料到对方竟轻松的原谅了他,这算什么?这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自责!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嘲笑,拧着他的心,说,你看,人家能以德报怨,而你呢?你除了害得人他们家破人亡还做过什么?

你还有脸指责龙溟魔翳说你将他们视为挚友而他们却冷酷背叛,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难道皇甫卓和夏侯瑾轩没有劝过你回头?难道他们不曾同你相知相交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到最后你不也害了他们,背叛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巴掌将他们远远推开吗?

你这样的人还想求死?真是可笑,一剑杀了你还不是给你个便宜让你死的痛快了?你这样不仁不义之人活该苟活于世遭人唾弃!

姜承一个人慢慢朝山上走去,他不断忍受着这些声音,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明月当头,清风拂柳,可姜承却觉得这是比血玉更让人痛苦的地方。


6.

姜承在地上倒了好一会儿,等他终于能爬起来时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变得有点奇怪。太安静了,不知何时竟连风都止了。柳树的影子倒影在地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伸长了手臂向他探来。

姜承心道不好,他刚要抬头却觉得后颈一麻,随即扑倒在地。


那边皇甫卓见姜承又跑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若他还是当年那个皇甫少主,此刻定会追出去抓住姜承好好问个清楚,可他现在成熟多了,自己经历了许多也看别人经历了许多,静下心来揣摩一下,也稍微理解了一点姜承此刻的心情。

姜承这个人的心思其实比他跟夏侯瑾轩都要细,很多事情,他虽不说,但心里却是明白的。更多的时候反而是他故意忍耐包容,虽然这一点在皇甫卓看来,未免有点自寻烦恼。

皇甫卓倒不担心姜承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找不到了。之前说过他知道姜承为人仔细,刚才跑得那样匆忙也没同客栈的人打招呼,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再回来一次。再说,就算他故意不回来,人好歹都活过来了,还怕永远见不到么?

所以皇甫卓这么一想,也不着急了,独自走回房里休息。

用过晚饭后,他正准备叫人打水上来,刚站到窗口却见楼下院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好多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然后忽然间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冲出来高叫着:“小妹!我的女儿啊!”

皇甫卓皱起眉头立刻唤来随行弟子让他们下楼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不一会儿弟子回来报,说是掌柜的女儿走丢了,有人看见朝山上去了,大家正商量一起去找呢。

“竟有这等事!”

皇甫卓自然不能放着不管,这就下楼找到老板夫妇,只见他俩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尤其是那位妇人,满脸泪痕发髻散乱,一时间竟让他想到当年开封的常氏一家……皇甫卓急忙上前安慰道:“别担心,孩子毕竟还小,胡乱走开的情况也是有的。”

掌柜的痴痴道:“不会的,我家小妹一向很乖,就算跑也不会跑出这个客栈。”

围观的人中不知是谁悄声说了句,别是给人抱走了……

那掌柜的一听登时跳起来抓住皇甫卓的手道:“皇甫门主,先前你说那个姜兄弟怪怪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拐走了我女儿!”

“我就说他奇怪,在这儿做了那么久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原来他竟是打着这种主意……”

“不要胡说!”皇甫卓喝住他,又见掌柜的吓了一跳,心下不忍随即柔声劝慰道:“姜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个好人,你们不要冤枉他。”

“那……那我家小妹……”

皇甫卓正色道:“我想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你若信得过我皇甫卓,我这便带领弟子上山寻人,一定给你们夫妇一个交代。”

“信,我当然信,皇甫门主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这就代表咱们全家谢谢您了……”

皇甫卓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你别急,我上山找的时候还希望你带着乡亲们在镇上仔细寻一寻,以免是虚惊一场。”

那掌柜的自然是满口答应。皇甫卓见他脸色稍霁,便转身召集弟子,兵分三路朝山上走去。


他功夫本就比他人好,脚程也快,身后跟的弟子不一会儿就追得气喘了。皇甫卓回头说,不然我一个人先走,你们沿路找得仔细些。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门主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

皇甫卓道:“放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要真遇险,我也不会硬来,一定会先确保孩子的安全。”

我们说的不是孩子是您自己啊……

可弟子的话还没说完皇甫卓就已行远了。

他飞奔在林间,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这时忽然听见林子里有人说话,皇甫卓灵机一动矮身躲到一块石头背后。又过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朝他这方向快步走来。

小姑娘道:“姐姐,咱们还要走多久?小妹想回家了。”

女子柔声道:“小妹是不是累了,要不姐姐抱你?”

“不用。就是天晚了,我怕娘会骂。”

“小妹别怕,你是在做好事,你娘不会骂你的。”

“真的?”

“嗯,咱们快些走,很快就到了。”

“这位姑娘。”皇甫卓终于从藏身处站出来,他也不急着抢孩子,反而镇定地对那女子道:“不知这么晚了,你要将这孩子带到哪儿去?”

女子瞪他道:“与你无关。”

她这一瞪,身上的气息便聚了起来,皇甫卓立即察觉到她是妖非人。只是不知她道行如何,他也不敢轻易出手唯恐伤及孩童。皇甫卓决定先以言语同她周旋等其他人追上来再一同想办法。

于是此刻耐心答道:“我和这女童的父母相识,见她被不明人士带走,自然要多问一句。”

女子冷笑道:“小妹,你认识他吗?”

小姑娘看看皇甫卓又看看女子,摇头。

“小妹根本不认识你,我看你才是那个不明人士吧。”

“姑娘此言差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对子女的爱向来是世间之最,若有人故意要害他们的孩童,那么无论是什么人都一定要站出来管一管的。”皇甫卓不动声色的握紧佩剑朝两人走去,“姑娘,趁你现在还未作恶,还是赶紧回头,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笑话,什么叫作恶?你倒是说给我听……”

“小妹?”

皇甫卓正同女子对峙着,那边却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插进来。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只见姜承站在林子里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

小姑娘反应倒快,见到他立刻要奔过去。

“大哥哥!”

那女妖见女童要逃,再也顾不上什么,现出柳树妖的原形,伸长柳条样的手臂将孩子一卷拉回怀中。

“把孩子放下!”姜承同皇甫卓一齐吼道。

柳妖笑道:“有本事就来抢啊。”


7.

姜承现下没有武器,便以拳头为主。他同皇甫卓交换了个眼色,立时运起气来如一枝箭般朝女妖冲去。女妖自然闪身要躲,谁知皇甫卓已趁这机会跃至她身后,举剑劈来。

那女妖功夫果然不浅,并不慌张,仰面朝后倒去躲开皇甫卓这一击。手臂一伸,妖化的枝条缠上树枝,用力一拉,一个鹞子翻身重新站稳。姜承跃上石块,借力一蹬,高高跃起,一脚朝女妖踹去。女妖大喝一声,枝条绕上他的腿。姜承不慌,反而绷紧肌肉使身子如陀螺般朝反方向旋转,以此松开束缚,他落回地上就地一滚,一个旋焰蹴横扫而来。

女妖要故技重施,但皇甫卓已截住她去路,利剑朝她门面刺出,女妖提腿要踢,正巧暴露了空挡。姜承此时猛攻她下盘,配以皇甫卓的凌空一击,两人的心意似是相通一般。故此无法看出谁实谁虚,谁进谁退。

那妖若要施法来挡必定要抛下女童使用双手,谁料她硬是用身体扛下这击。

“还不放手?!”皇甫卓将真气注于剑身,挥出一招天中剑。

女妖冷笑一声,“好!你们要就给你们!”

她将女童往天上一抛,姜承跟皇甫卓同时扑出想要去抢,女妖挥舞着枝条如铁鞭一样朝两人抽去,姜承暗道一句不好,猛地将皇甫卓一推。皇甫卓侧身一翻,正面接住摔下来的孩子,以背缓冲朝外滑出一段距离。

“姜兄!”

枝条火辣辣的抽在姜承背上,他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女妖道:“把孩子给我!”

姜承捂住胸口撑着腿站起来,咬牙道:“休想。”

皇甫卓单手将女孩搂在怀中,另一只手仗剑直指女妖,厉声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废话少说!”

女妖扬手一挥,脚下阵法全开。她默念几句口诀,大地顿时震动起来。震度越来越大,地面龟裂,缝隙变大,叫人无法立稳。皇甫卓将剑插于土中,以身护住女童。

皇甫卓功夫不弱,可现在要以女孩安危为先,自然落了下乘,面对柳妖的攻击只躲不攻,渐渐地体力也快耗尽。姜承要挡在他身前保护,但他魔体初聚,魔气时有时无,拳头也不如袖箭攻击力强,身上挨了好几下,虽然尚能见招拆招但也只是撑着一口气拼死抵挡。

皇甫卓心下焦急,但也知此时若同姜承交换位置必然会露出破绽,让柳妖趁虚而入,故此只能咬牙忍受,不断以五气真言为姜承输送真气。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当两人无计可施之际,忽听一声音道:“做什么呢!”

然后一个火红的人影从天而降,魔化的手爪抓向柳妖肩头。柳妖吃痛尖叫一声,侧身要避,姜承终于抓住时机,以内力灌进双拳,如烈火一般朝妖物胸口狠狠击去。

女妖倒地呕血,努力了几次终于再也站不起来。


“三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那火红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

三人一相见,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血手。血手同姜承互看了半天,也同皇甫卓那时一样,连话都说不来了。

“你……你……”

反倒是姜承,淡定了许多,冲他微微一笑叫道:“血手。”

血手喉头一颤,立刻一撩衣袍拜倒在他跟前,低垂着头低声道:“主上!”

他不太会说话,这一句主上包含了太多感情,此刻也觉得眼眶发涨,完全不敢抬头再看。谁知姜承一把扶住他把他拉起来道:“你不必向我下跪。”

“主上……”

“净天教已散,你不必再喊我主上。”

“可是……”

姜承挥手打断他,他转头看皇甫卓问:“小妹怎样?”

皇甫卓答:“昏过去了,但没有大碍。倒是那女妖……”

三人又看向柳妖,只见她卧倒在地,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皇甫卓问:“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女妖惨笑几下,扶着树勉强立起来,随即又扑通一声端正的在三人面前跪下。她说:“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并非善类,但我现在要死了,不得不求你们替我办件事,恳请你们一定要答应。”

皇甫卓道:“你先说,至于做不做,要看那是什么事。”

“请你们把这孩子留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贼心不死吗!”

“听我把话说完!”女妖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本是一粒柳树种子,随风飘到此处,可惜山上的土壤不适合柳树种植,多亏了住在这儿的李老汉大发善心,悉心照料,又为我特地找来适宜的土壤,才保下我一条性命。他一个人住在山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什么话便都对我说。时间长了,我也渐通灵性,幻化成形。我害怕吓到他,所以仍维持着柳树的形态,每日听他说话,受他恩惠。他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寂寞的妖?在我心中他便如我的父亲一般。他死后化了鬼,依然留在山上,我便也默默相陪。可最近我察觉到他灵力渐消,只怕最后一丝魂魄也要消散了。”

“我想他为人善良却孤苦一生,到了这最后关头不应该就这么默默消失。我又想到他曾提到山下客栈老板的女儿常来捡石头玩,他远远瞧着,觉得她冰雪可爱。他说,要是他儿子还活着,也该成了亲,有了孩子,说不定也是个女孩儿,像小妹一样漂亮。我想到这儿便……便心生一计,想把小妹偷偷带来,陪他最后一段……”

姜承道:“李老汉?我刚才就是在他的屋子里醒来的……”

“不错,其实公子你也是我打晕了带过去的。我见你前几天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也想让你替他做个伴。”

皇甫卓叹道:“为什么不早说?你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却……”

女妖凄然道:“我说的话有谁会信?寻常人听说我是妖怪又要带着一个孩子去见鬼……单是不来理睬也就罢了,要是因此招来道士,将我捉去了又把李老汉的鬼魂化了,那可怎么办?所以我……我……”

姜承问:“你为了他,牺牲自己性命也不在乎么?”

女妖道:“这世上我只认识他,也只有他对我好,我若不对他好,便再没旁人了。”

姜承和血手听了都不言语。只有皇甫卓道:“看来你只义妖,倒是我们害了你。”

“不怪你们,我这么做本就是错的。只是恳求你们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答应我这个小小请求,请你们带着小妹去李老汉家陪他最后一程。”

“可这孩子的父母急坏了,我怕……”

女妖的神智似乎已经糊涂了,她喃喃道:“还有一事……我死后,请把我化成的树种重新埋在房子前头,让我……我……”

她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她的身体散发着荧光,一阵青烟过后,地上便只剩下一粒小小种子。

姜承过去把种子捡起来握在手心里。他低轻声说:“我去。”

皇甫卓低头看了眼熟睡中的女童似是拿不定主意。

这时血手忽然道:“你就算现在想下山也不行了,入夜后山上瘴气浓重,刚才我就是转了半天找不到出路才到这儿来的。”

皇甫卓问:“此话当真?”

血手看他一眼,冷冷道:“随你信不信。”

皇甫卓摇头道:“我信。也难怪皇甫弟子迟迟没有赶来。”

姜承对他二人说:“那咱们就走吧,我带路。”


8.

三人来到李老汉的房子前,姜承让其他人先进屋,自己则留在外面埋种子。

瘴气果真很浓,紫气缭绕,十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姜承立在土前,喉间发紧,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愁绪,他想自己是懂那种孤苦无依的滋味的。在血玉中二十年,无人同他说话,无人替他分忧,他想了解的事一概不知,想关心的人一律不在,虽困于三寸狭间,却如同一片孤舟飘零于茫茫大海之中。等他好不容易脱困,故人亲朋却早早反目成仇,更是尝不到什么活着的快乐。

过去夏侯瑾轩曾问他为何不为自己而活?总是迁就别人保护别人,将自己置于何处?可姜承觉得,有人可以让他尽心难道不是件好事么?至少说明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这种感觉自他复活之后愈发强烈,净天教已散,原本需要他保护的半魔们都有了很好的归处,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

所谓的生无可恋不就是如此么?

“姜兄。”

不知何时,皇甫卓已悄悄走到他身边。他感慨道:“妖灵异邪果真从不有负于人。”

姜承不解,在他印象中皇甫卓向来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人归人,妖归妖向来不留情面。怎么现在……

姜承忍不住提醒:“可她是妖……”

皇甫卓淡淡道:“人有坏人,妖就没义妖了么?世间世事并无绝对啊。”

姜承老实道:“这不像我曾认识的那个皇甫少主会说的话。”

“世间世事并无绝对。”皇甫卓又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姜承道:“说实话,让我转变的观念的人恰恰是姜兄你。”

“我?”

“是。”皇甫卓爽快的承认。

姜承想你或许仍把我当朋友,可我却真的做了很多坏事啊。

皇甫卓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微笑道:“重新开始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姜承摇摇头,“我……做不到。”


“主上?”

血手站在门口,看到皇甫卓转过来就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血手想了想说,那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皇甫卓拱手道:“刚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血手冷冷道:“我不是故意要救你的。”

皇甫卓知他脾气故不愿与他多说,只是重复一句,多谢。

血手对姜承道:“主上,方才见你受了伤,现在还是赶紧进屋歇一下吧。”

姜承答应了,和皇甫卓一道回去。

依旧是小小的一间,桌上两个破陶碗还放着,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蛛网,俨然是空置许久的模样。姜承在碗柜里找到一小截蜡烛,点了,三人一起坐到桌前。

血手挨着姜承,看一会儿地看一会儿姜承,但视线总不超出这两个地方。皇甫卓则坐在姜承对面,阖眼假寐,偶尔也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姑娘。至于姜承,他满肚子心事只是呆呆盯着烛光一点都没注意到周围的气氛。

皇甫卓和血手显然都想跟姜承说话,但都不想让对方听见,所以只好憋在肚里。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便只有小姑娘轻微的鼾声。

姜承想完一轮心事,抬头一看蜡烛烧得只剩光秃秃的烛芯,火光一闪一闪很是刺眼。他随手拿小刀挑了,又见光全打在皇甫卓脸上,便伸手围住蜡烛。他这一围,两人都想到年少之事,彼此对望一眼,皇甫卓大方一笑,而姜承又忍不住移开视线躲避。如此便又跟楼兰时一模一样,姜承左想右想都不对劲,只觉得从额头开始,浑身发热。

这时血手忽然咳嗽了一声,他说我出去一下。

姜承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

皇甫卓见气氛又要冷下去,急忙道:“你一定有很多事要问吧?”

姜承想了想轻声问:“云凡好吗?”

他在蜀山,镇守三皇台封印。

镇守封印?

嗯,因为神魔之井……

姜承脸上一白,强迫自己继续问:“要守多久?”

说不清,但时间不会短。

姜承立刻站起来,“这怎么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犯下的错,凭什么要云凡来受罪!我去向蜀山说清楚。”

皇甫卓拉住他,“姜兄,你冷静些。这是云凡自己的选择!”

云凡不过是个孩子,他又懂些什么?一个人孤守百年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姜承为人一向克制隐忍,此刻说起儿子竟一脸焦躁,皇甫卓见了很是吃惊。但他想到姜兄身为人父,为子女担心正是人之常情。皇甫卓自己没有子嗣,自是无法体会,可他想起皇甫一鸣过去对自己的关心,心里突然就觉得温暖了起来。

他说,云凡都二十岁的人了,当年你决心担起保护半魔重任的时候也不过是他的年纪,你又可曾害怕这是多重大的抉择了?

姜承听了沉默不语,自己纠结了会儿又慢慢坐下来。半响才憋出一句,他还是个孩子。

皇甫卓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都看开往前走了。

“皇甫……”

“还是叫我皇甫兄吧。皇甫卓始终是姜承的朋友。”

姜承终于笑了一下,“嗯,皇甫兄。”

皇甫卓回笑,“姜兄。”

姜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鞠躬道:“皇甫兄,当年我害死皇甫门下数人,自知有错,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今日在此特向你赔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不还手。”

皇甫卓道:“好。犯了错就一定要偿还。”

手起刀落,姜承只觉得颈间一凉,然后一撮头发缓缓落到地下。

“你……”

“你我的仇就这么了了罢。”

姜承觉得胸口像被大石敲了一下,虽然很痛,但也畅快的很。他抬起头,正视皇甫卓的双眼,“多谢。”

他看着皇甫卓,只觉得温暖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是生的感觉,好像刚活过来那时,情不自禁的想要睁开眼睛,再看一次,再痛痛快快看这个世界一次。

这时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以为是血手回来,谁知进来的却是李老汉的鬼魂。

鬼魂看了他俩一眼,默不作声的走到碗柜前拿出一只破碗,又舀了一勺水,端着出去了。姜承和皇甫卓对望一眼,一起跟出去。

只见李老汉把水洒在埋种子的地方,又蹲下身仔细拍了拍土,做完,他把碗搁在地上站了起来。

他说:“柳树死了是吧?”

“……”

“死了也好。反正我也要散了,以后再也不能照顾它。”

姜承惊道:“你……你知道你自己是鬼?”

“自己的死活自己还分不清楚吗?”

“那你为何要驻留于此……”

“不知道。”李老汉摇摇头,“大概真的舍不得这棵柳树。人呐,就算嘴上总说没有牵挂没有牵挂,但只要眼睛还睁着就不可能跟木头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棵草也好,一朵花也罢,总归要上心,总归还是想多看一眼的。”

“……”

“姜小哥,天亮后赶紧把小妹送下山吧,他爹要急得。”

“好。”

李老汉颤悠悠的转过身来,看看姜承又看看皇甫卓。他说:“活着不容易。”

活着不容易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再一眨眼,便彻底消失了。

明月西沉,乌鹊南飞。

皇甫卓忽然道:“姜兄,你能活着,真好。”

皇甫卓的脸在月光下映得清清楚楚。姜承细细看着,想他真的变了好多,连眼角都生出细细的纹路来。只是那双眼睛,他看他的眼神,还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于是姜承明白,皇甫卓是真心为他活着而欢喜的。


9.

血手一直等到天大亮后才回来,他说瘴气已散可以下山了。

他虽然在跟姜承说话,可眼睛总止不住瞥一下一旁的皇甫卓。皇甫卓自觉问心无愧想不出他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姜承牵着睡眼惺忪的女童说,那好,我们这就下山。

这回路上因为有了个欢乐的小姑娘,所以倒显得热闹了起来。皇甫卓对小妹道:“孩子,你以后再不要随便跟人家离开了。”

小妹仰头看他俏生生道:“但姐姐说要带小妹去做好事。”

“不管出去做什么,都一定要和爹娘说一声。”

“知道了。”

小妹嘴上答应着人却一直往姜承身后缩,姜承捏捏他的手柔声道:“皇甫门主说的都很有道理,你一定要听。”

“噢。”

姜承问,你饿不饿,还没吃早饭呢。

小妹倒也老实,点点头说,好饿呀。

皇甫卓道:“前面林子里有果子可以充饥,我跟你去采一些吧。”

姜承答应了,又嘱咐女童千万不要离开血手。

他两人一走便只剩下血手跟小妹,一大一小,互相瞪着,最后血手忍不住冷哼一声慢慢移开视线。小妹觉得这个人长得好凶,不仅是红头发,脸上还有奇怪的纹路,但他跟大哥哥在一起看起来又不是坏人。她边想边用脚胡乱踢着地面,一不小心,鞋子飞出去正好砸在血手腿上。

血手觉得腿上有些痛,一低头只见小妹正吃着手指呆呆望着他,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他板着脸问:“你很怕我?”

小妹点点头又很快摇头否认。

血手也不说什么,面无表情的拾起鞋子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抬脚。”

小妹听话的翘起脚,血手轻轻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稳住。小妹瞧着他顶心的红发小声问:“大哥哥,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红色的?”

血手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是人。”

“你不是人难道是妖怪吗?”

“不是,我是半魔。”

“什么叫半魔?”

“……总之就是既不是人又不是妖的种族。”

“噢。”

“噢什么,你真明白了?”

“反正你是好人,不对,是好……魔。”

“……算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叫一声小妹!小妹扭头一看,只见她娘正朝她奔来,身后跟着一群乡亲。小妹见了立马跑过去,扑进母亲怀里。她母亲把她死死抱住哭道:“你这孩子,上哪儿去了!真是要急死我啊!”

“娘,我跟大哥哥在一起,没事的。”小妹说着往血手站得方向一指。大家顺着望过去,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有人立刻尖叫道:“妖……妖怪!”

小妹傻傻道:“他不是妖怪,是半魔。”

“魔?!”

众人皆是一惊,几个胆大的汉子立马抄起家伙挡在妇孺跟前。血手冷眼看着他们,此时不禁冷哼出声。

一个大汉似是被激恼了,吼道:“你这妖魔,把小妹抓走要做什么!”

血手冷冷道:“血口喷人,的确是你们人类最擅长的。”

“你!”

“王叔叔,不是大哥哥抓得我。”小妹解释道。

“小妹你别怕,老实说出来,咱们帮你打坏人!”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跟着好多人一起附和。

人魔之间本就充满了敌意,血手对于这种情况见得也不少了,所以也懒得辩驳,就等着他们一拥而上然后一起收拾。

剑拔弩张之时,出去摘果子的姜承和皇甫卓刚好回来了。见到这场面,皇甫卓立刻快步走到中间问乡人道:“出什么事了?”

王大汉说:“皇甫门主您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这半魔妖人掳走了刘掌柜家的闺女,被我们抓了个正行竟然还不承认!”

“半魔?”皇甫卓回头看了眼血手,急忙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拐走小妹的不是他,他是来帮我们的。”

“皇甫门主你认识他?可他……他是半魔呀!”

血手忍不住道:“魔又如何?魔就能被你们随口冤枉吗?”

皇甫卓忙劝道:“血手,你少说两句。”

血手看他一眼又见姜承冲他摇摇头,便哼了一声收住了口。

但那些乡人似乎还是不信,全都警惕的盯着血手。这时刘掌柜突然指着姜承道:“你……难道你跟这半魔也是一伙儿的?”

姜承在镇上住过一段时间,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现在竟说天天住在一起的人是半魔的同伙,大家顿时觉得被人骗了,包括一些妇人都不禁低声骂一句骗子。

那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姜承和血手听得清清楚楚。血手自然憋不住,握紧了拳头怒道:“你们胡说什么!不许侮辱主上!”

“主上?姓姜的你果然不是好人!”

皇甫卓觉得这话实在难听正要开口劝阻,却被姜承轻轻拉住了。姜承走到众人身前,拱手道:“之前对各位有所隐瞒是姜承的不该,但我和血手对你们确实没有恶意。”

王大汉吼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承面不改色的回答:“我不是人,我和血手一样,是魔。”

“什么?!”这下连刘掌柜的脸都白了,急忙闪身挡在自己妻女面前,

王大汉道:“你这妖魔到底来咱们镇上做什么!”

妖魔……

呵。

姜承闭上眼睛,此情此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所以他也不觉得十分委屈,仿佛这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远远看着也觉得真是可笑。

皇甫卓大概也想到了过去的事,他这人最是公正见不得有人被冤枉,更何况那人还是姜承。立即说:“你们真的误会了。姜承同血手是跟我一起来找小妹的,多亏了他们,小妹才能平安无事。我们之所以昨夜没有回来,全是因为山中瘴气弥漫看不清道路,实在不是他们的过错。此事是真是假你们问问小妹便知。”

刘掌柜忙抱起女童问:“小妹,他们说的可是实话?”

“是呀,爹爹。小妹是跟一个妖怪姐姐走的,是大哥哥他们救得我。”

孩子自然不会骗人,乡人们一听就知道自己冤枉了姜承他们,可脸上下不来,所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皇甫卓又道:“姜兄在镇上这么久,我问你们,他可曾做过一件坏事?害过一人?”

“这倒没有。姜小哥人一向挺好的,还总帮我运米……”

说话的是当初姜承帮他一起送米的小贩,他向周围看看想得到一点支持。众人沉默一会儿,终于有个老婆婆说:“是啊,他还经常帮我搬东西。”

“对对对,上次我家孩子把柜子弄坏了还是他帮忙修好的。”

“还有一次,我的二十两银子丢了,是姜小哥替我送回来的。”

“他也帮过我的忙,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倒争着说起姜承的好来了。最后刘掌柜跟妻子站出来,抱着孩子一道拜了下去,“姜兄弟,之前冤枉你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你在我店里干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为人,我怎么会不清楚呢。说实话这孩子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要是没了,真不知该怎么办!多亏你把她救回来,这样的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掌柜快起来!”姜承急忙把他们扶起来,“是个人见到孩子被抓都会冲上去救的。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掌柜你何须行此大礼。”

“多谢姜兄弟,多谢多谢。”

众人见事件平息,小妹也平安归来,彼此又说了几句话便就地散了。皇甫卓走到姜承血手身边道:“别生气,他们知道冤枉你们了。”

姜承摇头道:“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

“什么?”

姜承低头一笑,“他们都是好人。”

皇甫卓感慨道:“过去我们总以为人与魔不可能和平共处,可惜那时我们只看到了一隅。其实这个世界大得很,人也多得很,更多的人只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人不犯我我何必犯人,虽然身为不同族类,但实在不至于要兵戎相见抖个你死我活。”

“的确还可以。”血手淡淡来了一句。

姜承叹道:“要是那时我能……”

皇甫卓突然握住他的手,姜承一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把自责的话语吞回肚里,抬头冲皇甫卓一笑。

皇甫卓道:“我们先回客栈吧。”

“好。”

血手无奈,只好跟在他俩身后。

前头的刘掌柜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姜承和血手,小声问:“姜兄弟,你真是魔?那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人啊?”

姜承正不知怎么回答,后边的血手就冷冰冰的瞪了那掌柜一眼。掌柜的一吓,连忙陪笑道:“哎,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样挺好。姜兄弟咱们赶紧走,回去我给你整一间上房。”


10.

回去后掌柜的果然给姜承换了间上房,血手同他一起,就住在皇甫卓的隔壁。

皇甫家弟子虽然比较年轻,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战,但总归是习过武读过书的人,见到血手那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骗自己说这个人只是比较不一般。更何况,血手作为净天教的八部尊者,威名远扬,他那只手,那头红发,怎么也不会认错。

门主他怎么……跟一个魔教弟子在一起……

几个弟子又不敢瞎猜,晚上围在一起也只敢胡乱打着擦边球。一个嘴快的弟子突然说了句,听说门主年少时跟那个魔君做过朋友呢。

一个年纪少长的立刻喝道:“六师弟你胡说什么呢!门主为人刚正不阿,行事又一向光明磊落,你身为皇甫家弟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那六师弟吓得急忙道:“我当然知道门主为人,但……但你们也看到那个半魔了,这我可没说错吧。”

“我想门主他一定另有打算。”

“是啊是啊,门主一定有深意的。”

“但是……”

弟子们一起叹了口气。正巧血手从外面经过,听见里面声音便冷冷的给了他们一眼。弟子们立刻握住兵器,可对方只是哼了一声就走开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尴尬的咳嗽几声又坐了回去。

血手心里也不高兴。他对人类本就无甚好感,要不是为了主上,他才不屑在这里让别人嚼舌根。

为了主上。血手握紧了拳头。

当初他向姜云凡辞别之时根本没想过姜世离会真的活过来,这么说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可留下来做什么?为什么想留下来?说实话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血手同姜承一样,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护好半魔兄弟。他愿意誓死追随姜承,一是因为敬佩他为人,二自然是因为他敢于在天下面前站出来为半魔争取一席之地。但血手自知他同主上还是有点区别的。姜承想做的是真正为半魔找到一条永久的出路,而血手没他想得远,他只知道有人欺负他兄弟他就要报复回来,反正他们不比人差,凭什么要受欺负。如此说来,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讨厌人界。

血手想到这里在心里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姜承还没睡下,拿着块石头靠在蜡烛边上不知在雕什么。血手说:“主上,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姜承把石头对着光比了比,然后放回桌上,连同着一些小工具一起用布包好。“嗯,这就熄灯吧。”

“主上……”

“怎么了?”

“你……”血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来,“你要跟皇甫卓一起去华山吗?”

姜承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在这儿已经停留两天了。”

“是么,我竟没留意。”

血手背对着他低声道:“若是你想跟他一起走,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血手,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是。”血手忽然吹灭了蜡烛。一片黑暗中,姜承只听见他说,不过无所谓,主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姜承不知怎么回答。但血手也没想他回答,径自翻身上床没了声音。


姜承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儿,若他是孤身一人,他便不用逼自己去思考,就像躲在这镇子上一样,过一天是一天。可现在有了血手,他就不得不为他做打算。

那么自己究竟想怎样?

他有考虑过先上蜀山找云凡,可静下心来一想就明白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先别说蜀山要是见到他复活过来会是什么态度,他更害怕因为自己的存在会让姜云凡受到更多的压力。

覆天顶自然是不想回的,他也有想过要不就去苍木山或是千峰岭的山上静悄悄的渡过余生。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了。他清楚自己不是喜欢逃避的人,更何况经过这几日的事他更加确定,老天重赐他这条性命绝不是让他拿来过的跟死人一样的。

他必须做些什么。


姜承想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等他再醒来,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自己下楼打水上来洗漱,正要擦脸,只听见窗口外飘来几句皇甫弟子的对话。

一个问,你说那两个半魔会不会跟咱们一道上路?

另一个赶紧喝道,小声点,别叫他们听见了。

姜承想,皇甫卓要走了啊。

没过多久皇甫卓果然来找他。他说:“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再不赶路只怕要误事。我想等会儿吃过午饭便走。”

“嗯,皇甫兄我……”

“你跟血手也赶紧收拾收吧。”

皇甫卓说着要走,但被姜承拉住了。姜承严肃道:“皇甫兄,你们自己走吧,我跟血手就不与你们同路了。”

皇甫卓疑道:“为什么?”

他见姜承面露犹豫便劝道:“姜兄,若你在担心此番上华山会遇到许多武林同门,觉得他们一定会出言为难的话,我皇甫卓先在这里向你保证,一定会尽力维护你的。”

姜承心中一紧。何为维护?姜承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依靠他人保护?从前在折剑山庄,他说不上话,要拜托夏侯瑾轩皇甫卓二位少主替他求情也就罢了。现在的他根本无所谓是不是被人冤枉,怎么又谈得上被人挡在身前维护呢?

“姜兄?”

“我不是怕。总有一天我会站出来向所有被我害过的人道歉,只是不是现在。皇甫兄,自我复活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我到底能做什么,怎么去做。这些天来,我又想了很多,我觉得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干等,更不该依靠你或是血手推动我活下去。”

“皇甫兄,我想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恕我不能陪你一起去华山。我已经决定要和血手一起四处游历,说不定会在路途中找到这个答案。”

皇甫卓想了想,犹疑道:“那你……还会回来的吧?”

姜承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禁微笑道:“我会回来的。”

皇甫卓知他心意已定,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也不好再说。他点点头,又沉默了会儿,忽然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来。

姜承只看了一眼便脸红了。皇甫卓的脸也挺红,但他一向直爽,在感情方面也不喜扭捏。所以一鼓作气道:“这块玉你还记得吗?”

姜承什么也说不出,只会在那里傻傻点头。

皇甫卓把玉塞进他手里,“这块玉曾保我一世平安,现在我还给你,依然是那个意思,我也希望你能平安。”

“你……”

“收好了。”

姜承低头摩挲着手里的黄玉,轻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卓背对他叹道:“我当然知道。”

“……”

“我等你。只是,别太久。”

“好。”


11.

姜承离开之前用萤石雕了只小兔子给掌柜的女儿。

小妹欢喜的捧在手心里瞧了半天。姜承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谢谢大哥哥!我去拿给娘看!小姑娘说着就一蹦一跳的跑去后院了。

血手问:“主上,我们要去哪里?”

姜承看着女童的背影答:“苍木山。”


两人有了目标走起来自然很快。不到一个月就来到苍木山脚下。血手知道欧阳倩就葬在这里,所以主动提议自己留在山下,让姜承一个人上去。

姜承说这样也好,于是便留下血手自己往山上去了。

欧阳倩的墓在靠近山顶的一条小径上,周围很是幽静,连那些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似乎也知道避讳从不过来打搅。坟头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些小花整齐的开在两边,显然是被人精心维护过的,一根杂草都没有。

“倩儿。”

姜承的手轻轻拂过墓碑。石头在太阳下晒得久了,摸起来暖暖的,仿佛天生有温度一般。


四师兄,你早些回来。

世离,我……等你。


不知是什么鸟,躲在树林间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姜承对着墓碑说:“我回来了。”

墓碑静默无言。

姜承的手顺着碑上刻的字慢慢游走,遇到长在缝隙间的苔藓,就用指头仔细扣掉。他说,倩儿,我很好,听说蜀山的人也没为难云凡,你不用担心。

倩儿,我活着,你却死了,多不公平。

呵,瞧我,又说这种话了。被皇甫兄听见又该说我死脑经钻牛角尖了。

倩儿……姜承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呆呆的盯着墓碑低声道:“皇甫兄他……他说他会等我。”

“我,我……”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咱们狂风寨的后山都敢闯?”

姜承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了个大汉,一手扛着大刀,一手拎着水桶,看打扮似是一个山贼。姜承连忙站直解释道:“对不起,我无意打扰,只是这是我妻子的墓我想来祭拜一下。”

“妻子……”大汉一愣,手里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指着姜承道:“你你你你……你是倩夫人的丈夫?那你岂不是咱们少主的亲爹?!”

“……若你是说云凡的话,那我的确是他爹。”

大汉看了姜承好一会儿忽然掉头就跑,跑出三里远又一拍脑袋奔回来,抓着姜承的手气喘吁吁道:“那啥……姜老爷?快跟我去见咱们寨主吧。”

姜承知道姜云凡母子一直是受狂风寨的殷其雷照顾,若能亲自向他道句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于是立马答应。那山贼笑道:“姜老爷,我叫武海,你叫我阿海就好。嘿嘿,没想到原来世上真有你这么个人。当时少主回来说要去救亲爹,咱们还不信呢。啊,我不是不信你是他亲爹,就是……怎么说呢,咱们是看着少主长大的,总觉得他,他就是咱们狂风寨的孩子。”

“多谢你们对云凡的照顾。”

“嗨,哪儿的话!少主他人可好了,哎,要不是他去修什么仙,将来这寨子肯定是他继承。哟,我说这些您听了可别见笑,我知道您是有大来头的人……”

“没有。”姜承摇头,“武海兄,你跟云凡很要好?”

武海傻笑道:“什么要不要好的。他可是少主!不过,咱们跟少主一直没大没小的哈哈。我记得寨主头一次派他来后山放哨时正好是晚上,咱们几个就商量好一起躲在草丛里吓他。结果他真被吓坏了,掏出双剑就打,哎哟,那回打得我三天没下过床!”

姜承听到这儿也忍不住一笑。武海见他笑,更是来劲又说了许多趣事。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狂风寨,守门的山贼说寨主下山办事去了,要过一会儿才来。

姜承说,我等。

好嘞,那姜老爷麻烦您在堂上坐一会儿。

好。


姜承坐在堂上,门口来来回回不停有人经过,每个人过去都要朝他瞄一眼。

“你说啥?那是少主的亲爹?”

“骗你干嘛!”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少主这么大的儿子?”

“你仔细看他的相貌啊!跟咱们少主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像是挺像,但是……”

“咱们少主不是有什么魔族血统嘛,那他爹肯定也有,说不定就跟神仙似的能够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那云凡也会长生不老?”

“说不定。”

“啊?!那以后等我七老八十了他岂不是还是这副模样?这不是使诈嘛!”

“你声音小点,他看过来了!快走快走。”

姜承听他们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血手还在山下等着。他正要起身去找,却见一个人擦着地摔了进来。姜承一惊,随即见到血手威风凛凛的杀进大堂,两人一照面皆是一愣。血手看了姜承一会儿猛地转过头去喝道:“你们尽然敢抓主上!”

“谁抓你主上了!”另一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冲进来,他的左脸肿的老高,显然是被血手打得。他骂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让我们抢也就算了,竟然还一路杀到我们老家!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血手冷笑道:“只怪你们不长眼,连我也敢抢。”

“你怎么不能抢了!怪模怪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告诉你,咱们狂风寨从不抢老百姓,要抢就抢你这种坏人!”

“哦?还挺有骨气。”

“呸!用不着你夸!”

姜承见血手脸色要变,急忙站出来解释道:“他们都是好人不要伤害他们。至于我,我是自愿跟他们来见殷寨主的,没能及时下山通知你是我的失误。”

血手道:“这里就是狂风寨?”

那汉子听了又叫道:“这里不是狂风寨还能是哪里?门口清清楚楚写着呢!”

“……进来时太匆忙没看见。”

“匆忙?你把沿路进来的兄弟都拆了能不匆忙吗!”

血手低哼一声扭过头去。姜承挡在他身前拱手道:“这位兄弟,血手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赔不是。”

“什么事啊,吵吵闹闹的?”

这时门外又走进二人,正是狂风寨大当家殷其雷和二当家方永思。两人一见这场面也吓了一跳,再看血手和姜承,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殷其雷拨开挡在前面的山贼走到姜承面前,“你……你就是姜兄弟?”

姜承礼貌答道:“正是在下。殷寨主,多谢你对云凡母子多年来的照顾之恩。”

“谈什么照顾,我是云凡他老……”殷其雷收住口,毕竟姜云凡亲爹在此,他怎好随便乱说。但谁知姜承竟主动道:“你就是云凡的爹,这没什么好争的,我相信云凡也是这么想的。”

殷其雷眨眨眼,突然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倩夫人的丈夫会是什么模样,若是你的话,一切都可以理解了!我殷其雷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方永思拍了他一下,“又在自说自话了,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不一定能瞧得上你呢。”

殷其雷一听有理,连忙改口道:“也是,姜兄弟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姜承微笑道:“不,能结交到殷寨主这样的朋友才是我姜承的荣幸。”

“好好好,那咱们就是朋友了!”殷其雷大手一挥,“来人呐,快去下山买酒,我今天要和姜兄弟喝个不醉不归!”


12.

殷其雷一说起姜云凡的事来就没个完,方永思暗示了好多次他都没发现,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最后方永思索性说出口了,他说,大当家你怎么好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说这么起劲!

殷其雷一拍脑袋大声道:“哎呀!瞧我这脑子!姜兄弟你不要见怪,你要是不开心就说一声,我立马跟你赔不是。”

姜承说没关系,你继续说吧,我很想听云凡小时候的事。

姜承与姜云凡虽为亲生父子,这些年却一直聚少离多,从姜云凡出生到姜世离与湮世穹兵同归于尽,整整二十多年,相聚的时刻用十指就能算出。姜承是姜云凡的父亲,可却连他喜欢什么害怕什么都不知道。而姜云凡身为姜承的儿子,更是连他爹为何堕入魔道都要由别人来告诉。

殷其雷说,云凡小时候很皮,跟野猴子似的,整天爬上爬下,闹个不停。我就跟倩夫人说,男孩子要靠打,你这么惯着他他不得给你闹到天上去?

倩夫人说想教他读书写字,哪知道这孩子一刻都静不下来。

我觉得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担当,那些四书啊五经啊什么的不学也罢。

倩夫人听了就说,那要劳烦殷寨主你多多指点云凡。

说什么劳烦,云凡这小子一向讨人喜爱,我多关照关照他也是应该的。要是倩夫人你信得过我,就让云凡到咱寨子里来,我亲自教他武功。

不知道为什么倩夫人好像不太愿意让孩子练武,她说学了武就会想下山,一下了山就会想成为大侠做出一番事业,可我却希望他平平凡凡,安安静静过一辈子。

“练武那是为了自保,只要不去害别人那只是有益无害的。再说了,你瞧那些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拿到根树枝还不照样要做大侠梦?你要成为大侠也要有那个命啊!没命,说什么都白搭,想那么远干嘛?你说是吧姜兄弟,你是男人,你一定懂得,哪有爹会武功却不教儿子的!”

姜承不语。他觉得欧阳倩说的不错,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让云凡多读读书,不,就算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做个农夫都很好啊。

但殷其雷又说:“不过咱们云凡就是有做大侠的命。那些从不正眼瞧人的剑仙那么看得起他,还让他守什么封印。一个狂风寨的小毛贼长成堂堂一代大侠,真给我这做老爹的脸上长光哈哈哈哈。”

方永思笑道:“瞧你得意的,那是人家云凡自己努力,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承心情很复杂,他问:“你们真的觉得这是件好事?”

方永思道:“好事也说不上,毕竟他这一守也不知道要有多少年,咱们做长辈的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就像大当家说的,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担当。云凡能担起他那份责任而不怕吃苦受累,这样的勇气怎么能不去赞赏。云凡长大了,懂事了,更成熟了,做父母的日夜所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这么想想,自然要为他高兴。”

姜承觉得自己为儿子做的实在太少,若能多护着他一点便一定要多护一点,所以他一直不愿姜云凡镇守三皇台。现在听方永思这么一说,心中虽然不算完全同意,但也略微看开了一点。

殷其雷叹道:“哎,想当年见到他时他还在他娘肚子里,现在都那么大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殷其雷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云凡认我做的义父,当时可把我乐坏了。我是个光棍,以为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儿子来,又聪明又机灵,真是福分啊。

这小子是个天生的酒鬼,小时候才刚长到桌子那么高就知道偷酒喝了。有一回他偷偷把我的醉仙酿喝了,等我发现时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地上直打呼噜。后来我就骗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酒,现在被他喝了我就没了。谁知这傻小子真上心了,以后每年我过生日他都会去青荷镇给我买一坛子回来。一买就买了十年,不过往后大概是喝不到了……

说到这里殷其雷的声音有些哽咽。方永思忙打岔道:“我看你是喝多了,说这些伤心的做什么。”

殷其雷对姜承道:“姜兄弟,你有倩夫人这样的好妻子,姜云凡这样的好儿子,真是幸福啊。”

幸福?

是啊。姜承从未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在他被众人冤枉时有挚友愿意为他奔走,在他孤身一人时有倩儿愿意为他背井离乡,甚至在他被困血玉之中时也有部下不弃不离,还有没受过他一天养育之恩的儿子,为了他拼尽全力换取他的一线生机。

为何过去他的眼里只有苦怨,而看不见这些护他爱他真心待他的人呢?为何直到故人已逝,亲朋离散之后,才真正明白过去的自己并不是无依无靠,无路可走呢?

殷其雷似是醉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不知在说什么。方永思说,我看今日就散了吧,姜兄弟,云凡的屋子空着,不然你们住过去好了。

姜承摇头道:“让血手一人住着便好。我想去猿啼峰的山洞过一夜。”

“山洞?”

血手知他在想什么,立刻拉住还要劝说的方永思低声道,让他去吧。

方永思想了想也明白过来,道一句,那你请便吧,便带着血手离开了。


姜承独自来到山洞。

真的是很小的一个洞,洞口又大,四处透风。躺在石板床上,只觉得寒气入骨,要是住的时间长了定会生一些腰腿的毛病。

这便是欧阳倩最后的居所。

姜承盯着黑漆漆的洞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双眼更是又酸又涩。

倩儿,你何苦跟了我……

黑暗中似有声音在说,倩儿不悔。

不悔。有多少人能认定一句不悔永不回头?姜承觉得自己若再为欧阳倩难过,那便是瞧不起她了。欧阳倩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既选择跟定姜承就一定不曾后悔。若姜承替她不值岂非玷污了她这份感情?

倩儿,在我最孤独的时刻,幸好有你。

洞外的草丛里有许多萤火虫。点点微光穿梭于草丛间,轻盈灵动,美若繁星。

姜承说:“我曾说过,若我有妻儿就一定要让他们平和安乐的生活,这辈子我没做到,是我欠了你,若有来生,我一定努力回报。”

“但是倩儿,如今我真的要走了。不是不回头,是要往前走。你虽然不在了,但我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有人说要等我,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倩儿,对不起,但是,我也不后悔。”

萤火虫越飞越高,那小小的光芒一直往上升,直到融进夜幕里,化成星辰再也不会凋零。夜风温柔的穿过草丛,带起一片沙沙声,似是故人在低语,又像女子在轻笑。

姜承在一片黑暗中,头一次,安然入睡。


13.

第二天一早姜承和血手就离开狂风寨了。

血手一路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姜承几次想问都没能问出口。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了青荷镇,姜承说既然来了就买一些路上的补给吧。

于是又去杂货铺逛了逛。正当姜承犹豫着要不要买一打止血草时,门外忽的走进几人。姜承背对着他们也没兴趣去看,只听见一人说要九叶七花、天香绿萼各三钱,再加两支老参。

老板道:“唐老爷您身体不好么?怎么要买这些大补的东西。”

“我没事,就是想备着点以防万一。”

“有道理。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您放心我这儿的药材都是放的起的真货绝不会坑人。”

那唐老爷应了一声又问,止血草怎么卖?

二十文一打,全在那里了,您要瞧瞧吗?

唐老爷听了便朝姜承走去,两人对望一眼不禁都愣住了。

“唐海……”

“姜世离!”

门外的血手和唐家弟子听见里面不对劲,立刻冲进来。血手见到唐海也是一惊。反倒是唐海,木着脸道:“血手。”

“无天。”血手不依不饶叫了回去。

唐家弟子察觉到气氛诡异,便低声对唐海道:“老爷,要不要咱们替你教训他们一顿?”

血手冷笑道:“你要教训我和主上?”

唐海死死盯着姜承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牙吐出三个字,跟我来。说完他就一撩门帘冲了出去。

血手道:“主上你要是不想理,咱们就直接走,别去管他。”

姜承想起刚才唐海看他的眼神心里明白是祸躲不过,再说他也无意去躲,所以他说:“不,我要去。”

血手见他这么说了也不好拒绝,只好陪着他一起过去。唐府的弟子下人似乎早早得了吩咐,竟无一人阻拦,任由他们走入正堂。

堂里只有唐海一人,他背对着他们,听见动静便转过来。三人对视,心里各有所思。

姜承率先道:“唐海,我……”

“你们累了吧,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找人给你们沏茶。”唐海不等他说完就急匆匆的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出门去了。

姜承一愣,低下头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血手立在他身边道:“主上,请你多加小心,我刚才看唐海面色不善,恐他会对你不利。”

姜承阖眼沉思了会儿道:“他的妻女皆因我而死,他恨我本是常理。我既已下定决心坦荡为人,自不会介意他要找我报仇。”

血手不再言语,靠在门边静静等唐海回来。谁知唐海这一去,竟走了一个时辰,期间别说奉茶,更是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血手觉得实在古怪,但见姜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又退了回去。

结果又等了一个时辰。血手再也按耐不住,他也不同姜承打招呼,径自推开门出去看看情况。谁知一开门,就见唐海面色复杂的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既不进来也不离开。

血手和他对视半天,让出条道来,“为什么不进来?”

唐海没理他,自己走到姜承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对姜承道:“姜世离,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姜承面不改色答:“不知。”

唐海苦笑道:“我刚才提笔给蜀山写了封信,说你复活了。”

血手一听脸色大变,蜀山与姜承一向不和,要让他们知道姜承安然在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而现在主上功力尚未恢复,与他们相斗怎么想都只有死路一条。他登时怒道:“无天!主上信你才来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唐海道:“主上信我?哼,要真信我的话当初又怎么会为了枯木把我一家三口投入牢中,不顾死活?血手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背信弃义?我敢说我唐海在净天教的时候对主上的忠诚绝不会比你少一分!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才会和你们一起组建净天教,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才会抛弃人类的身份同你们一起战斗,就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我才会亲手杀了枯木,不愿让他害了主上!姜世离,你说句公道话我唐海这辈子可有欠过你什么!就算你当年救我一命,可我用我妻子、我女儿的性命也早就还清了。”

姜承直视他的双眼缓缓道:“你不欠我,是我对不起你。”

唐海瞪着他,只觉得心头的恨意似火一样在烧。从来没这么恨过他,就算妻子死了,雨柔也不在了的时候也没这么恨过。可现在,他们俩面对面的望着,唐海看着他依然年轻的容貌,想到自己却已过不惑,丧妻失女,从此世上孤孤单单只剩他一人……这叫他怎么能不去恨?他有理由更有资格这么做。

姜承看起来异常平静,他迎着唐海的目光看回来,双眼一眨不眨,仿佛无论唐海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就是这种眼神,让唐海再也不能看下去,恨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灭,唯有余烟从喉间冒出化为一声长叹。

唐海掩面跌坐进椅子里,喃喃道:“是你对不起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啊,主上。”

“抱歉。”

唐海用手撑着额头,他不再看姜承,脸上更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唐海……”

“雨柔死后我一直在想,”唐海自言自语道:“我在想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自己是不是也有错。要是能早一点看穿枯木的阴谋,能更沉得住气一点,能更委婉的向你说明……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净天教不会成为遭人唾弃的魔教,你也不会被封印二十年,而雨柔,我妻子,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团圆圆的过日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错?”

姜承干脆道:“不是。”

“我知道不是。我还知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唐海忽的站起来,“你们走吧。”

“信……”血手拦在他身前。

唐海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姜承。“我犹豫了两个时辰,终究还是没寄出去。大概我真的没法恨你。”

“在我心里,始终认为你创立净天教的初衷是正确的。要是没有枯木,你一定会以更好的方式实现梦想。”

姜承问:“那你呢?”

唐海道:“我?再来一次的话,咱们还是别相遇了,就让我老老实实做个商人,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就好。”

他说完走出门去叫来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下人回来,手里提了个包裹还有一块玉。唐海说:“这些草药是我刚买的,现在送给你们带在路上用吧。”

姜承拒绝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算了吧,姜承。你我经历了那么多,还在乎这些吗?”

“你叫我什么?”

“姜承。”唐海道:“我说了,你我两不相欠。你不是我主上,我也不是你部下。刚遇上时你叫姜承我叫唐风,如今要分别,也该这么叫回来。”

“好。唐风。”

唐海把玉佩给他,“这是倩夫人的东西。本来是云凡送给雨柔的,可那孩子不在了,我留着也没用,不如还给你。”

“多谢。”

姜承把玉佩收好,血手也背起了包裹。三人彼此看看皆无话可说。

最后姜承说,那我们走了。

嗯。

但当姜承和血手踏出门那一刻,唐海又开口了。

“姜承,一路顺风。”

姜承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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