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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密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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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五前-噩梦1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1.

皇甫卓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处沙漠,举目所见唯有连绵不断的沙丘和干枯焦黑的植物尸体。烈日炎炎,不觉口干舌燥。这时有人忽地递过一袋水来,皇甫卓接过正要张口却突然愣住了。

这人叫什么来着?他是谁?

他转过头去看,可那人的面貌始终隐藏在风沙中模糊不清,再一眨眼就消散了。

喂!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沙漠中,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你是谁你是谁,手中的水袋渐渐被晒热,好像人手上的温度一样被握在手中。

然后他就醒了。

开封已是深秋,清晨的空气冰凉又干燥。皇甫卓在床上躺了会儿还是决定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外头发现天还没亮透,灰蓝的天际只有一道金线在慢慢扩散。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下人都还没起来。

皇甫卓靠在柱子上揉揉太阳穴,为何最近总做这个梦,那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急着要想起以前的事呢。

别人都知道,皇甫家的家主年轻时与净天教作战受了重伤因此失去了一些记忆。失忆本是一件大事,当时皇甫家的人都有些担心自家少主会不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皇甫一鸣已死皇甫家也遭受重创,万一少主这时再一蹶不振这皇甫家可就完了。但皇甫卓醒来却没说什么,举止稳重妥当,一声不吭的扛起重任,多年来由那个奇怪的剑灵夏孤临陪着渐渐将皇甫家推向四大家之首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于是大家便都忘了他其实失忆了这件事,就算还有人记得也只会说,忘掉的大概是些不重要的事吧。

只有皇甫卓自己心里清楚,他忘掉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不敢去细想,怕想起来太难过以至于崩溃。

“老爷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出来打水的侍童眼还眯着见到他显然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水桶滚出老远。

皇甫卓摇摇头,“突然醒了而已,你干活去吧。”

侍童答应着捡起桶走开了。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再抬头,天已大亮。


2.

十岁的皇甫卓。

跟着父亲脚步蹒跚的跨过折剑山庄的大门。父亲说要给皇甫家争面子所以他连手套也没带,尽管冻得都发麻了还是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拜见欧阳世伯。

欧阳英和皇甫一鸣寒暄过后视线落到皇甫卓身上不禁说:“折剑山庄比开封要冷上许多,怎么世侄不多穿一些。”

“卓儿从小练武这点冷不碍事。”皇甫一鸣随口回答,可眼神分明很骄傲。皇甫卓也挺直了腰板斜一眼一旁穿得像个粽子还手捧暖炉的夏侯瑾轩。夏侯彰脸上下不来,还好欧阳夫人出来打圆场说客房都安排好了请各位过去休息吧。

但终归是冷的。他站在暖和的屋里朝外看,那边夏侯瑾轩正跟在欧阳家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子身后看他们打雪仗,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皇甫卓有点不高兴,心想你一个少主就算再好奇也不该表现的这么露骨。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穿着欧阳家标志性的紫衣,只是肩上扣着条皮带与旁人装束略有些不同。那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又高又瘦,一直低着头闷闷的。

皇甫卓看他把怀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一串檀香珠,一个红玛瑙挂件,几打不同颜色的络子,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特产,最后还有一个雕琢精致的香木小手炉。

“这是什么?”

“回皇甫少主,这是庄主送给大家的东西,您和夏侯少主各有一份。”他顿了顿,“只有这个手炉是另给的。”

“单给我的?”

“嗯。”

皇甫卓闭上眼,“这个我不要。”

那人一愣,有点发急,“这是师父特地给的……”

“我不冷。”皇甫卓索性往床上一坐双臂交叉闭目养神起来。

“我……”那人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张着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皇甫卓等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那人竟还立在那里,一脸都是我的错的忧愁表情。

顿时来了气,一甩手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

“皇甫兄!”

正僵持着,夏侯瑾轩突然跑进来,开门时带进一阵冷风,皇甫卓和那欧阳家的弟子同时打了个寒颤。夏侯倒很豪爽的打了两个喷嚏,说:“皇甫兄我来看看你,咦,姜兄你也在这儿啊。”

“夏侯少主您不该这么叫我……”那人纠结的说。

原来他姓姜。皇甫卓竖起眉毛厉声道:“夏侯瑾轩,你进人家房连门都不敲吗?”

夏侯眯起眼睛讨好的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给皇甫兄赔不是。”

说着就夸张的冲他一拱手。他穿的厚动起来不方便,便像个不倒翁似的,本来很好笑,但那姓姜的还在那儿纠结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让皇甫也笑不出了。

“姜兄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给皇甫少主送东西。”

“这个手炉倒刻得很精致,在我们明州也很少见呐。”

姓姜的脸上终于有点笑意,“嗯,前年有个老手艺人路过这里,一共刻了五个两个被知府大人买了说要进贡,还有三个就全送给师父了。”

“欧阳庄主义薄云天,大家都很敬重他呀。”

见到那人脸上笑意更重,皇甫卓反而烦躁起来。夏侯瑾轩这家伙……明明是我先同他说话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冷着张脸道:“你们要说出去说,我还要休息呢。”

“休息什么,皇甫兄别总一个人待着,不如咱们让姜兄带我们上街转转?”

“不行!”

“这不妥吧……”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皇甫卓看看对方吃惊的脸忽地扭过头去。只有夏侯瑾轩还在那里问为什么为什么?

姓姜的老实道:“没有几位家主的同意,姜承不敢私自带几位出门。再说折剑山庄天寒,几位又从南方而来,在外时间太长我怕你们会感染风寒。”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看来这位姓姜的弟子做事还算有分寸。皇甫卓点点头对夏侯道:“你看同样年纪,人家多懂事,亏你还是个少主呢。”

夏侯瑾轩摸着脑袋笑笑,“这下可好,平日里被我爹骂的还不够,到了皇甫兄这儿还得接着被教训。本来以为姜兄你和我同龄总算有的聊,谁知你也这样成熟,还是只有我一个犯傻,哎。”

姜承脸一红急忙道:“夏侯少主我没认为你在犯傻……”

“哈哈我知道,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姜兄你别当真。”

“……”

“皇甫兄这手炉你用么?不如借我把玩几日,我实在喜欢得紧。”

姜承道:“若是夏侯少主真的喜欢我等会儿去向师父说,替你求一个。”

夏侯忙摆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那是欧阳世伯的东西我一个晚辈怎好开口,只好麻烦皇甫兄借我欣赏一阵了。皇甫兄,你功夫好不怕冷,就依了我吧。”

本来给他就给他了,但这时姜承说了句不太好吧,皇甫少主本来就穿的少……

皇甫卓第一反应是回敬他我热得不得了呢,可不知怎的,这话听进耳里后总觉得特别舒心。于是他一把抓过手炉藏在袖子里说:“我正缺着一个呢,等以后再借你。”

“哎!可我进门时还听你说不要呢,皇甫兄?皇甫兄你别走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皇甫卓经过姜承时微微瞥了一眼,发现那人竟然在笑,于是嘴角一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3.

后来还是在夏侯瑾轩的怂恿下三人结伴出行了。不过事先告知了三位家主,不这么做的话姜承就算纠结死也不会同意。

出门时他还再三叮嘱,请两位少主路上小心,跟在自己身后以免走丢。

夏侯瑾轩说这倒是,听说雪石路很绕,万一回不来就惨了。

雪石路?姜承一惊,怎么突然要去雪石路?

“听说那儿的红梅特别美。”

“听说那儿有不少野兽。”

这回连皇甫卓都跃跃欲试了,夏侯瑾轩立马改口道:“是啊是啊,野兽很多,正好让皇甫兄帮着除除害。”

真到了雪石路才发现这儿也就是普通的小径,哪里来的成群野兽。姜承老实解释,本来这条路就靠近折剑山庄,被庄子里的弟子每月一清,野兽也都机敏了,大白天不会随便跑出来。

有道理。

皇甫卓略微有点懊丧。他又不像夏侯瑾轩看见美景就兴奋,又是吟诗又想作画。只好百无聊赖坐在石头上远远望着夏侯背着手在一株红梅前转来转去。

“谢客池塘生绿草。一夜红梅先老。  ”

皇甫卓闭上眼,得,这人又在那儿吟诗了。自己虽说也略通诗词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所以每次听夏侯瑾轩在那儿矫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结果姜承突然说,在我们这儿往往梅花谢了草都不一定能长出来呢。

“姜兄……”

皇甫卓一愣,又看看夏侯瑾轩那尴尬劲儿就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姜师兄说得好。夏侯瑾轩总算有个人能治你了吧。”

“皇甫兄你……”夏侯瑾轩摇摇头,“此情此景却无人欣赏真是遗憾,遗憾呐。”

“有你欣赏就足够了。”

夏侯瑾轩无奈的走开了,姜承喊了句别走太远便重新陷入沉默。姜承背对着皇甫卓默默立在树下,树上的花瓣落在头上,却因为他头发卷风吹了几回都不见掉。皇甫卓见了忍不住提醒说姜师兄花瓣落你身上了。

姜承一愣,第一反应赶紧拍拍肩膀,花瓣没震落到把一直堆在身上没化掉的雪给拍下来了,扑簌扑簌甩了皇甫卓一身。

“抱歉,我……”

“无妨。”皇甫卓自己把雪拍了,抬头又看见那夹在他头发里的花瓣心里实在痒痒。可自己是皇甫家少主,姜承又只是个欧阳家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由自己出手帮他摘下。所以他只好别扭道:“那花在你头上。”

“这里么?”姜承呆呆的揉了揉头发,可惜每次都不得要领。皇甫卓看他那么笨也火了,一握拳一顿足怒道:“那里!”

“这儿?”

“那里!”

“哟我说怎么今天雪石路这么太平原来是皇甫少主和夏侯少主大驾光临呀。”一时间又有三名欧阳弟子从小道上走来,为首的莫约十四五岁,脸上的笑容很是圆滑,皇甫卓看了一眼就觉得厌烦起来。他虽然注重礼数但为人一向固执耿直,若是真心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懒得搭理。所以现在也冷下脸来冲那几人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之后就立刻站到夏侯瑾轩身边去了。

“皇甫兄?”一直埋头赏花的夏侯瑾轩看到皇甫卓过来才发现那三人,“这几位是?”

为首那人立刻笑道:“在下萧长风,是欧阳庄主的亲传大弟子。我身后两位分别是罗鸣罗默两兄弟。夏侯少主这是在赏花?果然好兴致呀。”

皇甫卓冷哼一声。夏侯瑾轩却自然地笑道:“萧师兄言笑了。在下哪懂什么赏花不过见景色美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

“夏侯少主您别怪我多嘴,我瞧这天怪冷的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万一染上风寒可不好办了。这样吧,既然咱们都遇上了不如就由我送你们回府。”

“多谢萧师兄好意。不过我们是跟着姜兄来的自然也由他领回去的好。”

“姜兄?”萧长风脸上的媚笑顿时消散,他狠狠瞪了一旁的姜承一眼。“我说你小子跑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鬼混。”

姜承急道,“大师兄我……”

萧长风喝道:“别说了!交代你做的事不好好干就知道巴着二位少主献媚,小小年纪怎就不学好!真是给折剑山庄丢脸!”

姜承本还想解释但听他那么一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好垂下头扮鸵鸟。

“萧师兄你……”夏侯瑾轩正要开口,那边皇甫卓已经忍不住了。皇甫卓心想这里急着献媚的就你一人,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是我跟夏侯少主拖姜承出来的,你别在那儿血口喷人。”

萧长风干巴巴的说道:“皇甫少主您还小不知道人坏起来有多可怕,我告诉您,这姜承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别看他平日里闷闷的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功夫不好好练仗着师父对他有三分喜爱就在弟子群里争做老大,现在见了你们两位少主身份尊贵又想故技重施好让你们在父亲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住口!不许你胡说!”

“您瞧,这就是他的本事,皇甫少主您也上当了吧。”

“你!”皇甫卓气得不行,“姜承你自己说!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

皇甫卓觉得世界不是黑就是白,若是有人冤枉他,自己就算死也要一洗清白。他以为所有人跟他想的都一样。

所以当他看到姜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的盯着脚尖时心头的怒火噗地一声突然灭了。

“喂,你说话呀……”

姜承只是低着头,好像哑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长风笑了,“我怎么同你说的来着?呵,趁天还没暗我赶紧送你们回去吧。”

皇甫卓瞪了姜承一会儿忽然一闭眼大声道:“不用你们送,我自己会回去。夏侯瑾轩咱们走!”

“皇甫兄……”夏侯看着已经大步朝前迈去的皇甫卓无奈的摇摇头。他又对萧长风一拱手正色道:“萧师兄,我与姜兄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为人究竟如何我想我还是心里有数的。若你不信非要到四位门主那儿去问,那么我和皇甫兄也一定会力争到底。告辞。”

夏侯瑾轩的话其实皇甫卓都听见了,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姜承还站在那棵树下,头上的花瓣不知何时被雪盖住,没了踪迹。


4.

“皇甫兄?皇甫兄!”

“叫什么,我又没聋。”皇甫卓没好气的把书往桌上一扔。

夏侯瑾轩道:“我都叫你好几声了你也不理我,果然还在生姜兄的气么?”

“我和他又不熟谈什么气不气的。”

“你又来了……”

皇甫卓想了想把那个小手炉从袖子里掏出来塞进夏侯手里,“之前你不是说喜欢,送你了。”

夏侯瑾轩失笑道:“你和姜兄闹别扭何苦把我也扯进去。”

“我和那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哪种人?你不会真信了那什么萧长风说的话吧?”

皇甫卓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夏侯瑾轩!你以为我傻么!”

“好好好,我知道你聪明。那你倒说说姜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前没发出来的那股怒火其实并没有退去,反而变本加厉的团在胸口不上不下。皇甫卓愤愤道:“还能是什么样的人?胆小懦弱,黑白不分。更别提他和同门师兄弟处的这么差,就算萧长风不是好人,他自己肯定也有问题!我劝你也还是离他远点好,这样的人终归是个麻烦。”

夏侯瑾轩正要反驳,院子里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他和皇甫卓对望一眼赶紧拉开门,只见姜承正弯腰把洒了一地的饭菜捡起来。

“姜兄你怎么……”

“二位少主,我这就去厨房给你们重拿一份。”

皇甫卓本来很过意不去但一见他还是那可怜巴巴的表情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是一句,不用,我不饿。

姜承也不吭,只是胡乱把碗的碎片拢到一块儿。还是夏侯瑾轩眼尖,“哎呀,姜兄你的手流血了。”

“没事的。”

“什么没事,让皇甫兄给你包一下。你别看他这样子其实心里不好受着呢。哈哈我就先走了不然又该被爹骂了。”夏侯瑾轩说着把姜承往屋里一推就从外带上门。

于是,皇甫卓和姜承被单独关在一起,而且前者刚说了后者的坏话还被听到了。

“我自己来吧。”

皇甫卓看着他自己熟门熟路的拉开一个柜子拿出药箱,血流得有点厉害,有些弄在地上他就蹲下来用袖子抹掉。心里更加难受,皇甫卓心想大不了道个歉,之后各走各的也不欠他什么。

于是走到他面前很严肃的一拱手道:“姜师兄,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你不要介怀。”

“没关系。”

“我……”皇甫卓咬咬牙一鼓作气道:“我想劝姜师兄一句,做人还是黑白分明点的好。你要么就到欧阳世伯面前把萧长风的为人明明白白说清楚,要么……要么就同他处好关系别再惹出事端。要是你决定去说的话,趁着我和夏侯还在,有我俩帮你作证……”

“多谢皇甫少主好意,姜承心领了。天色已晚,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皇甫卓看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终于不是那副可怜相了,但那种表情却仍然陌生。

“你果然是个懦夫。”

“也许吧。但皇甫少主,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那还有什么?”

姜承笑笑,一低头出去了。



今天衙门里送来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偷了东西,但起因是为了给重病的妹妹买药。知府大人说怎么判都不好,不如交由一向仁义的皇甫家来定夺,无论外人怎么说都跟他们无关了。

皇甫卓想了会儿让管家刘言先送五两银子去他家给姑娘治病。那人听了立刻重重磕了个头。皇甫卓叹道:“本来你偷窃该断一根手指,但念在你本意不坏就罚你在衙门里做役一年好了。”

等事情敲定,刘言又回来汇报。两人说了几句,刘言不禁感叹道:“我是看着门主长大的,门主年轻时那会儿可真是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是以前您准会铁面无私的断他一根手指,哪像现在……”

皇甫卓皱起眉头,“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的。”

“是啊。咦,这话可不像您说的。”

“一个故人说的罢了。”

“故人?”

皇甫卓望向院子,鳞次栉比的枫树像着了火般红成一片,是让人觉得温暖的红,和红梅完全不同。是啊,一个故人,可惜我既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5. 

再次见到姜承是六年后的事了。

那年皇甫家的商队经商途中经常遭遇匪盗,所以队里常有几个本家的弟子随行。正好皇甫卓刚学完一套剑法就主动提出护送。

一路上都很顺利,只是回程时突遭暴雨,商队为了避雨只好暂留在附近一家简陋的客栈里。

皇甫卓刚让人打水上来洗了把脸就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不一会儿竟有一名欧阳家的弟子进来送名帖,说是下山除怪来的,今天正好在这儿过夜。

皇甫卓随口问,领头的是谁?

是四师兄,姜承。

姜承?皇甫卓一愣,想到小时候和他之间处得并不算愉快所以略一踌躇还是决定不要多生是非,就这么待在房里等雨停了就走。

打发走那个欧阳弟子后皇甫卓便靠在窗边发呆。雨水打湿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土,灰黄灰黄的像一条很厚的帘子从天上挂下来,雨势很大,连五米外的小树都很难看清,光是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人脸上就蒙上了一层潮气。

有人叩门。

谁?

折剑山庄姜承特来拜见皇甫少主。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不答应,皇甫卓理了理头发走过去开门。那人还是老样子,不过高了些,在墙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姜师兄。”皇甫卓冲他一拱手让到一边,姜承却还立在原地,有些吃惊,显然没料到他会邀请他进屋。皇甫卓和他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进来坐一会儿吧。”

“……多谢。”

想给他倒杯茶,打开茶壶才发现里面尽是些杂草般的茶梗。皇甫卓嫌弃,索性把茶具推回去一言不发的坐到姜承对面。

姜承道:“我先前还以为遇上的不过是寻常皇甫弟子随便打发个人就过来了。要是早知道是您我定会早些过来拜见。”

“无妨。出门在外何必顾及这么多礼节。”

也许是水汽的原因吧,皇甫卓觉得和姜承在一个屋子里总有些闷热,于是起身开窗。姜承又道:“皇甫少主怎么亲自跟着商队旅行?”

一开窗雨水就争先恐后的打在窗栏上,不一会儿一边娇柔的吊兰就被溅进来的水珠打得耷拉下叶子。皇甫卓答道:“商队也是皇甫家的一部分,我们本家有义务保护他们。倒是姜师兄你,几年不见,也能独自带弟子下山办事了啊。”

姜承低声说了句哪里就习惯性的低下头。

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外面喧哗一片而屋里却安静得连针掉下都听得见。皇甫卓觉得浑身不自在,转过身去道:“姜师兄还有事么?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姜承快速站起来,出去时带上门,动作轻柔的完全不像一个毛躁的少年。

屋里又只剩下皇甫卓一人,可他莫名的不高兴起来。


晚点时雨似乎变小了,皇甫卓便急着要走。客栈老板劝他前面全是山路,天色又暗下来恐怕会有危险。但皇甫卓心里想的全是怎么离姜承远点,所以只当是耳旁风,让商队整理完行囊后就加紧上路。

结果还真出事了。

大概因为之前雨实在太大,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堵住了去路,石头间空隙又大,摇摇晃晃的看起来还得再塌一次。索性皇甫卓他们因为地滑走得不快,只是眼睁睁看着泥土堆气势汹汹的滚落。

见到这种场面,就连皇甫卓都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喊了句小心。还没等皇甫卓反应过来,一匹马就飞驰着冲到他面前,上面的人不待马停就直接跳下来。

是姜承。他浑身湿透,衣服下摆溅满泥浆,就连一直蓬乱的头发此刻都无精打采的贴在脸侧,他焦急地问:“你没事吧皇甫少主?我一直担心这雨会引发泥石流,正要想跟你们说呢,谁知你们竟已经走了……”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淋成这样。“皇甫卓把自己的伞递过去又扭头吩咐道:”夏河再拿把伞来。”

姜承一本正经道:“只要皇甫少主你没事就好。我看今晚你们还是不要走了,和我一同回客栈吧。”

皇甫卓见了刚才那场景也有点心有余悸,此刻便爽快的点点头命令商队原地掉头回客栈去。马车掉头时卡在泥浆里了,皇甫卓和姜承一道帮忙总算推了出来。姜承看他一身白衣被弄的脏兮兮的赶紧掏出手帕,皇甫卓却摇摇头只顾着招呼其他人跟上。

等点齐了人数,皇甫卓和姜承才跟在队伍最后慢慢往前走。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皇甫卓从伞檐下偷偷看了眼,对方的湿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在肩带上挂了会儿又朝下面滑去。皇甫卓深吸一口气突然加快脚步挡在姜承面前。

“皇甫少主?”

“姜师兄我有话要同你说。”

“……请说。”

皇甫卓猛地把伞往地上一扔,双手作揖低头道:“我要向姜师兄赔个不是。”

“从何说起?”姜承吃惊道。

“也许姜师兄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当年在折剑山庄我曾说了姜师兄一些不好的话,之后也一直没道过歉。如今你我巧逢于此,你又不计前嫌为救我冒雨赶来,在下心中实在愧疚难耐,故此我皇甫卓现在要向姜师兄你赔不,过去是我年少无知误会了姜师兄为人,还望你能原谅。”

果然说出来就好受多了。皇甫卓自己也没料到,六年过去了,自己竟还对折剑山庄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弟子有如此深的歉意。他一向敢作敢当,既然知错,自然马上就要改正。

姜承愣了半天忽的轻笑出声。

皇甫卓不解,抬头却见姜承把伞递了过来。姜承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若是皇甫少主执意道歉,那我就只好于心有愧的收下了。”

“你……”

“快走吧,别落下了。”

“好。”


6.

夜里雨倒是停了,却起了风。皇甫卓听着那扇咯吱咯吱悲鸣的木窗,顿时没了睡意。犹豫再三还是穿上衣服决定下楼走走。

大堂里只有一个在打瞌睡的小二和坐在角落里的姜承。

“姜师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承见他下楼赶紧举起桌上的蜡烛给他照着,等皇甫卓走过来了才回答:“我在守夜。”

“又不是荒郊野外,守什么夜?”

“以防万一嘛。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还是姜师兄考虑的周到。”

“哪里。皇甫少主睡不着么?”

“嗯,有点。”

姜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店里很暗,大概是掌柜的太节省,总共就点了两盏灯,放在姜承桌前的还只是根蜡烛。烛火合着风拍打门板的声音一跳一跳的,皇甫卓看了半天忽然有点发困。一边的姜承轻轻站起来用剪刀小心挑开烛芯顶上的碳球把烛芯剪短。剪完他又用手围在蜡烛边好让烛光不直接刺在皇甫脸上。

皇甫卓撑着头慢慢闭上眼。

柜台那儿的油灯噗的爆了一声,那小二一惊又换了只手枕着沉沉睡去。皇甫卓也睁了睁眼见没事发生便不再抵抗睡意趴到桌上很快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把什么暖和的东西盖到他身上,皇甫卓毫不客气的往上一拉直到盖住脖子。


救命!救命啊!

皇甫卓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难道是在做梦?他微微睁开眼却看到姜承已经站了起来,再侧耳一听,的确是有人在呼救。也顾不上许多,皇甫卓立刻就跳起来拔出佩剑。一件紫色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这才发觉刚才盖在身上的原来是姜承的外套。

正要说什么,姜承却连忙按住他低声道:“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姜承看起来想拒绝,但皇甫卓一脸我不让你去我都要自己去的模样,所以他只好点点头穿上外套和皇甫卓一道跑出去。


外面很黑,皇甫卓勉强才能看清跑在前面的姜承。不知跑了多久,他正想问是不是走错了,姜承就突然停了下来。

“皇甫少主,你看。”姜承蹲下身。皇甫卓上前几步,借着云层后淡淡的月光,他惊讶的发现地上躺了两个人。姜承伸手一探鼻息低声道:“还有气。”

皇甫卓摸了摸伤者身上的伤口接口道:“看样子伤人的不是普通人。”

“妖?”

“哼。”皇甫卓冷哼一声突然拔剑朝后刺去,姜承立刻反应过来,反手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到一具身体上。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姐姐!”

姜承和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一只花妖扑在另一只稍大一点的妖物身上。两妖身上的荧光刚好把她们照的一清二楚。

皇甫卓喝道:“何方妖物竟敢伤人!”

那妖哭道:“我们没想伤人。是这两人偷仙果在先……”

皇甫卓道:“还敢狡辩!”

妖物似乎看出姜承面有不忍之色,便猛地在他脚边跪下。“这位小哥你听我说啊。”

姜承犹豫再三又见这妖还是孩童模样忍不住劝道:“皇甫少主,也许她们真的有什么苦衷,不如先听听解释再做定论。”

皇甫卓心想人都伤了还要怎样,但姜承显然也固执起来,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微微别过头去。

“你说吧。”

花妖道:“其实这山上生有一种叫藤仙草的植物,它的果实是很名贵的药材。我和姐姐便是守护这果实的花妖。本来人类偶尔来采一次也没什么,恨只恨他们把这当成了生财之道,大肆破坏,藤仙草存活下来的越来越少,而我和姐姐的修为也受到损害。于是我们便在仙草附近施了障眼法,只有在雨天才会减弱。那两人便是趁此机会偷溜上山的,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将他们迷昏……可是我们真的没害他们性命,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

皇甫卓道:“他们有错,但你们也绝非善类!若真有求为何不找当地官府加以阻止?”

“大人,正如你所言,我们是妖,你们是人,官府里的人会信吗?”

“……可你们也不该伤人。”皇甫卓道:“既然被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花妖惊恐地扑住姜承,“救我!”

姜承不语。

皇甫卓看到他换上那副纠结的表情就立刻吼道:“姜师兄!不要可怜它!”

姜承正要开口却见一只利爪朝他破空抓来,他还没来得及抬手皇甫卓就已经挡在他身前。

“唔……”

“皇甫少主!”

皇甫卓的手臂被那花妖划了一个口子,鲜血很快染红了白衣。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一剑刺出,又快又稳,剑尖直接没入花妖的身体。花妖尖叫一声使出土系法术,一时间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皇甫卓毫不在意,费隐剑一抽一挥再临空劈下,那花妖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烟消云散了。

皇甫卓道:“我早和你说……”

姜承却像没听见一样,突然朝他身后冲去。皇甫卓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躺在地上那只妖已爬起来正要向他袭来,还好姜承反应迅速,一脚将她踹倒。

花妖尖叫道:“你们害死我妹妹,我要你们偿命!”

这回姜承没有犹豫,一招炫龙拳毫不留情地挥出。妖受了重伤却忍想拼死一搏,由体内发出毒气,皇甫卓本就受了伤再吸了毒气顿时脚底发软起来。姜承见了发怒道:“不许你再伤人!”

他突然抬脚朝妖的门面踢去,花妖自然伸手来挡,姜承却在她臂上一蹬借力朝后翻去,不等妖反应就从后方用手刀狠狠刺入要害。花妖吃了两记重击再也支持不住消散了。

“皇甫少主。”姜承奔到皇甫卓身前,撕下衣服一角替他包好伤口,又从内袋里摸出化毒草给他服下。他焦急的问:“你感觉如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皇甫卓服了解药又闭眼运气一阵已觉得没有大碍,手臂上的伤口也不深很快就能好。所以他一把按住姜承摇摇头,“我没事,姜师兄不用担心。”

姜承垂头道:“都是我一时大意。”

“别说了。你也救了我一命不是么。”

“可是……”

皇甫卓摇摇头站起身。

空气中雾气渐散,月亮终于从云层后冒出来。皇甫卓看看那两个还昏在地上的村民回头对姜承道:“我们还是先把他们送回去吧。”

“嗯。”姜承答应着快步走来,一弯腰两只手各扶起一个。皇甫卓要帮他却被他果断拒绝,姜承严肃道:“皇甫少主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皇甫卓懒得和他争,便跟着他慢慢朝客栈走去。

“姜师兄,以后遇上妖物可千万不能留情。”

“嗯。”姜承把一个村民向上挪了挪,忽然低声问:“皇甫少主,妖……是不是都该杀?”

皇甫卓一挥衣袖果断道:“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师父也教过我见到害人的妖物一定要除去。可若是妖没有害人呢?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

“他们现在不坏可以后呢?你也看到刚才那两只妖物,一见情势不对就立刻出手伤人以求自保。索性遇上的是我们,尚且有能力阻止,若换成寻常百姓,今夜恐怕就要命丧于此。若因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害得其他无辜的人失去性命,姜师兄你还能置之不理么?”

“……不能。”

皇甫卓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不必去想那么多。”

姜承也笑起来:“皇甫少主说的在理。在下受教了。”

“姜师兄过谦。”


第二天皇甫卓带着商队,姜承带着欧阳弟子各朝两个方向离开了。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向别人说起昨夜的事。告别时皇甫卓冲姜承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姜师兄,再会了。”

姜承回礼道:“一路顺风,皇甫少主。”

转身,相离。

下次见面依然在折剑山庄,只是那时皇甫卓是来参加品剑大会而姜承则刚刚带着夏侯瑾轩从明州而来。


7.

皇甫卓真的不记得姜承这个人了。

他对于姜承的印象只停留在人们口中那个可怕的魔君姜世离。管家刘言有一次说漏嘴说出他年少时曾与当时还身为欧阳家弟子的姜世离有过一段交往。

当时老爷和我们都担心坏了,还好少爷最后认清那魔头的真面目回到正道儿上来了。刘言心有余悸地说。

魔君姜世离?自己怎会同魔君有来往?定是那喜欢胡闹的夏侯瑾轩整出来的。

夏侯瑾轩。

夏侯家也没落了二十年了啊……那人至今也生死不明,不过既然始终没有消息那皇甫卓就愿意相信他还活着。说不定又去了什么仙岛,回来后依旧十几岁的好模样眯起眼睛傻笑着跑来气自己说,皇甫兄,多年不见,真是愈发成熟了。

皇甫卓清楚自己一年比一年老。偶尔照镜子时会忍不住想自己年轻时什么模样,夏侯瑾轩他是记得的,还记得瑕姑娘和暮姑娘,龙溟和凌波道长也略有印象,就连谢沧行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姜承?

不记得。像被人生生剜去一样,不管怎么努力去想,都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都说子承父业,皇甫卓也曾对比着姜云凡的样子去想,但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那个姜承,未来会成为魔君的人会是云凡这种不拘小节的样子。

自己和他相处时都说些什么?是否料到他最后的结局?

姜承……


“姜师兄。”

“怎么了皇甫少主。”姜承耐心的转过来看他,只是脸上依旧愁云重重。皇甫卓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见你路上一直心事重重的,还在为折剑山庄之事不快吗?”

“怎么能说是不快。这次的事全是我自己的错。”

皇甫卓一见他纠结的表情就头痛,赶紧道:“既已决定出来散心,那些烦心事就不要去想了。”

姜承点点头振作精神道:“嗯,我也不想因为我的事而误了大家的兴致。”

“误了我们的兴致?”皇甫卓有点发急,握了拳头大声道:“为何姜师兄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你就是这种磨磨蹭蹭的性子才会被那萧长风欺辱至此!”

姜承一惊。前头夏侯瑾轩听到皇甫卓声音大起来还以为他俩吵架了,立刻跑回来挡在中间道:“皇甫兄,姜兄,好好地怎么吵起来了?”

皇甫卓一看姜承那深受打击的模样就知道话说重了,但心里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现下别扭起来,头也不抬扔下一句,对不起姜师兄,我先行一步,就大步走到最前头去了。

“这是怎么了?”夏侯瑾轩疑惑的问。

姜承也挺迷茫老实答:“不知道。”

暮菖兰掩口笑道:“我看呀是有人想打抱不平结果打到木头上了。”瑕忙道:“木头?是说姜小哥是木头?”

“我可没这么说,妹妹咱们走。”

夏侯瑾轩道:“皇甫兄说话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姜兄你不要生他的气。”

姜承摇摇头,“没有。”

夏侯瑾轩看看他又看看前面已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的皇甫卓,一向口舌伶俐的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正好瑕在叫大少爷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他赶紧答应了快步过去。

眼前是一块奇怪的石头,看起来像个埙。

皇甫卓在四周逛了一圈,“看来这是个机关,不解开的话就不能离开。”

夏侯瑾轩说:“我看着像要考我们音律。”

瑕跟暮菖兰干脆的宣布自己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夏侯瑾轩看着姜承,“姜兄,我记得欧阳小姐有叫你刻笛,不知……”

姜承一本正经道:“不会。”

“皇甫……算了。”

“夏侯瑾轩!”

“怎么?皇甫兄会么!”

皇甫卓看着夏侯瑾轩亮起来的眼睛爽快的承认,“不懂!”

“哎。”夏侯叹了口气。

瑕格格笑道:“乌鸦嘴你不是什么书都看过么,该你上啦。”

暮菖兰借口,“是呀大少爷,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夏侯瑾轩摸摸脑袋:“你们……”

“去啊。”皇甫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双手抱臂。

“惭愧惭愧。在下虽看了许多书,唯独对这音律实在一窍不通。”

姜承忽然道:“我看这石头似乎发出不同的光芒,或许不用听懂音律只需记下光芒的颜色对照着按下石孔就可以了。”

夏侯瑾轩看了一阵高兴的拍手道:“姜兄说得不错!我来试试。”

皇甫卓无奈道:“你这时倒起劲了。”

“皇甫兄我来报你来记。”

“凭什么我记?”

“你又无事可做。红——”


最终几人还是顺利通过了机关。司云崖顶的美景震撼了每个人,峰峦秀丽,仙云缭绕,绿树摇曳,溪水潺潺。之前还在责怪夏侯瑾轩绕了路的皇甫卓见到此景也不禁迷醉于其中,立于崖边朝远处瞭望,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天地之大,六界之宽。神,人,仙,妖,鬼,魔,在时间的洪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甫少主。”不知何时姜承竟来到自己身边。

“正如皇甫少主所言,我落得今日地步,自己的一味忍让的确要担很大一部分责任。若能有机会回折剑山庄,我定会努力为自己争辩,不再任人摆布。”

“你怎么突然……”

“多谢皇甫少主每次都点醒我。”

天高地广,山清水秀,皇甫卓却只看到姜承嘴边的微笑。不知为何心中一紧,震得说不出话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夏侯瑾轩转过头来笑道,“姜兄,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嗯。”

“是呀姜小哥,回去以后别再理那个萧长风了。”瑕争着说。

皇甫卓终于回过神来,“不行。”

“怎么不行?”

“毕竟他是师兄。先陪不是,再绝交。”

姜承笑着答应,“好。”

皇甫卓也忍不住畅快的笑起来。


红绿红黄蓝。

前些日子路过开封的商队送了些东西来,皇甫卓只叫人留了个陶埙,今日想起握在手里一吹竟断断续续吹出一段曲子。刘言惊道怎么门主你也懂音律?

不懂。

那……

从未忘记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埙音依旧,故人何在?


8.

沙漠。

沙子像被炒热的铁砂即使隔着靴子依然觉得烫脚。走的时间长了便不觉得热反而从骨子里冷出来不停得起鸡皮疙瘩。皇甫卓又抹了把汗,额前的长发早就湿透贴在脸上了。

热。

再看夏侯瑾轩,又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姜承过去问他要不要自己背一会儿,夏侯瑾轩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哪有那么弱。

不过真怪啊,那么热姜兄你却一滴汗都没有。

热么?我觉得还好。

皇甫卓仔细一看姜承脸上果真干干净净,就连瑕和暮菖兰这些姑娘家都热得病恹恹的,那人却仿佛身处白雪皑皑的折剑山庄一般。

姜承是魔道中人。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皇甫卓猛地摇摇头,不,姜师兄人品端正,自己也亲眼见他斩妖除魔,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魔,但……

不对,龙公子也没有汗,说不定有些人就是这种体质吧。

皇甫卓正胡思乱想着,和他们结伴同行一道去楼兰的凌波道长已走了过来,“皇甫少主我看你脸色苍白,怕是摄了暑气,我这儿有颗消暑的丹药,你不如趁早服下。”

皇甫卓接过,道了一句,多谢道长。

凌波微微一笑,正要加快脚步追上前头的龙溟却被皇甫卓叫住了。

“有些事我想问问道长。”

“请说。”

皇甫卓略一沉吟,“妖魔有可能同人生活在一起不被发现么?”

凌波道:“若是气息隐藏的好的话,寻常人的确难以发现。怎么,皇甫少主觉得身边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没有……”皇甫卓突然紧张起来,却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凌波道长觉得呢,我们周围……是否有……”

凌波强装镇定道:“怕是沙漠之中藏有妖物罢。”

皇甫卓正心烦着也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点点头随口答道:“也许吧。”

凌波又追问道:“难道皇甫少主怀疑我们几人之中……”

皇甫卓脸上一红急忙道:“我没有怀疑凌波道长和龙溟公子的意思。只是……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件事,说是一个人同他朋友相处好几年最后竟发现对方是魔,所以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了。让道长见笑。”

“无妨。不过我倒想问那人后来和他朋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不知他是否还愿意同他做朋友?”

皇甫卓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偷偷瞥着姜承。一边的凌波看得清明却不想点破,微微一笑道一句先行一步走开了。

皇甫卓见夏侯瑾轩正逗姜承说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姜承憋得脸通红忍不住讨饶:“夏侯兄你就放过我吧。”

夏侯瑾轩狡辩道:“在下不过想同姜兄说说话而已怎么就不放过你了。哎,皇甫兄你来评评理!”

大家都笑起来。姜承无奈的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等视线移到皇甫卓这边时突然就闪开了。皇甫卓一愣,随即冷哼一声。

“皇甫兄?”夏侯瑾轩跑过来劝,“大家结伴旅行彼此之间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若是夏侯瑾轩这家伙就不会那么纠结了吧,他一定会站在姜承这边,但是我……

皇甫卓也不知自己是在气夏侯瑾轩还是气姜承又或是在气自己,皱眉教训道:“我一个皇甫家的少主怎能独与一名欧阳家的弟子亲近。夏侯兄你自己也注意些身份吧。”

夏侯瑾轩迷茫道:“怎么突然……”

龙溟赶紧打岔道:“大家快看,楼兰城就在前面了。”

皇甫卓听了转身就走,殊不知身后姜承看着他的背影慢慢低下头。


进了楼兰又决定好晚上一起去上城区找楼兰王的鬼魂之后众人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皇甫卓倒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用大理石砌起来的房子里很是阴凉,毒热一散,他又开始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真真是热糊涂了,还是去向姜师兄赔不是吧。

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姜承门口,皇甫卓正欲举手敲门却听见里头姜承正和夏侯瑾轩说话。

姜承说没想到会在楼兰涉险,也不知此役能否获胜。

夏侯瑾轩叹道要是那楼兰王能用力量为这里的百姓做些好事就好了,为何要把大家困在这儿呢?

不知道。

哎,妖魔的心思真难猜。

妖魔。

一想到姜承,皇甫卓就发急,这个口无遮拦的夏侯瑾轩!他立刻推门进去,可屋里一片祥和,姜承也不是他脑海里想的那副委屈却不敢说的样子。

倒是自己多虑了?

皇甫卓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夏侯瑾轩促狭的笑道:“我知道了,皇甫兄一定觉得之前的话说重了来和姜兄道歉的吧。”

“不是!”皇甫卓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但也来不及改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就想跟你说妖魔的心思你别乱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我走了。”

“哎!”


9. 

“皇甫兄自从到了楼兰就怪怪的,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少爷能有什么烦心事,我看呀他就是看别人不顺眼罢了。” 


“瑕姑娘,话不能这么说,皇甫兄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我才不管呢,先前冲我发火也就算了,后来又和姜小哥闹不快,人家姜小哥人那么好他还要欺负。” 

“皇甫兄他没欺负姜兄……” 

夏侯瑾轩和瑕的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队里每个人都听见,真不知他们是故意的还是真没意识到……皇甫卓走在最前头,姜承在最后,两个人心里都挺复杂,一个回头一个抬头,视线微妙的碰了一下又转开。 

龙溟道:“城中妖物横行,大家千万小心。” 

夏侯瑾轩表示赞同,“是啊,所谓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大家要打起精神,说不定什么妖怪就从角落里冲……” 

他话还没说完几只小妖就朝他们扑来。皇甫卓送出一招天中剑回头骂:“夏侯瑾轩你给我闭嘴。” 

一番战斗众人终于将附近涌出的妖物除尽,龙溟说此地妖气浓重恐怕楼兰王的鬼魂就在前面。 

那就快走吧。暮菖兰说。 

“等一下,姜兄你的手让我看一下。” 

“呀,姜小哥受伤了。” 

听到夏侯和瑕的声音皇甫卓才发现姜承的手在流血。什么时候受的伤?难道刚才打斗途中把自己推开的人是他? 

姜承说没什么,我带了止血草。 

皇甫卓突然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止血草低声道,我来。他把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来缠上。姜承的手有点凉,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皇甫卓的指尖划过时痒痒的,一直蔓延到心头。 

“好了。” 

“多谢。” 

“小心。” 

“明白。” 

不知他真明白假明白。皇甫卓在心里抱怨一句,指尖上还残留着那种触感,他用指甲狠狠掐了掐才定下心。再抬头,已到了楼兰王跟前。 


打完楼兰王已是深夜。 

大概是兴奋劲儿还没过,皇甫卓也不觉得累只想出去走走。不想在佛像旁遇见了凌波,他略一沉吟,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走上前招呼:“凌波道长。” 

“皇甫少主。” 

“不知道长还记得日间我提到的那个同魔做了朋友的人么?” 

“自然记得。” 

“我想替那人问一句,妖魔是否全该杀?” 

凌波一惊,随即正色道:“我蜀山派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皇甫少主问我,我自然回答该杀。” 

“若是……”皇甫卓犹豫起来,自己也觉得即将说出的话很蠢,但又控制不住想问,“若是好的妖,我是说,没有害过人的妖魔……是否也该……杀?” 

这个问题姜承曾问过他,那时他斩钉截铁的回答该杀。多么简单,人是白,魔是黑,黑白两不容,人要除魔,再自然不过。他与魔毫无感情,毫无纠葛,举剑一挥便能维护正道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他与姜承虽相处时日不长,但他为人如何,皇甫卓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一个好字。现如今父亲竟说他是魔,说他是那些可怕残忍的妖物,黑不黑,白不白,人不人,魔……不魔…… 

姜承就像站在一根钢丝上,皇甫卓分不清该把他划到哪边去。 

犹豫。 

烦得恨不得冲他发火,揪着他的领子问清楚,你到底是人是魔,我同你究竟是做朋友还是敌人!可每每这时候脑子里总会闪现他低着头纠结的模样。 

于是又气不起来了。 

笨呐。姜师兄简直比夏侯瑾轩还要笨。这么老实的人,要皇甫卓毫不留情的杀掉是万万做不到的。不能杀,更不想杀。说皇甫卓懦弱,想找个理由放过姜承,他也决定认了。所以其实凌波的回答并不重要,皇甫卓问出口的刹那就已经决定好答案了。 

“若是作为蜀山弟子回答,我会说还是该杀。但作为我本人,我却不那么认为。人不害我我必不害人,魔若不害人,人何苦自起祸端去杀魔呢?一报起一报又还,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万物皆有灵,人跟魔都是生命哪里分什么贵贱,神尚且不来责问,人又凭什么自作主张说要斩尽妖除光魔呢?” 

皇甫卓严肃道:“在下受教了。” 

凌波笑道:“哪里。不过是小女子的一些拙见,让皇甫少主见笑了。” 

皇甫卓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但害人的妖魔还是要毫不留情的杀掉吧?” 

“那是自然。” 

“我明白了。”皇甫卓松了口气,脸色也明快起来,他笑着一拱手,“多谢凌波道长指教,在下先行一步。” 

凌波回了个礼。 


皇甫卓回到客栈后立刻跑去姜承房门口。 

“姜师兄?” 

过了一会儿才有动静,他听到点灯的声音时才发觉时间真的很晚了。 

“姜师兄不必起身。我同你说句话就走。” 

皇甫卓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他握起拳头自信满满道:“回去后我定会游说父亲去向欧阳门主说情。” 

“因为我信你。” 


10.

皇甫卓心情好的不得了。 

一大早就找到了肯带他们一起离开的商队,兴奋的过来宣布全队两天后回中原。夏侯瑾轩在心里念了一句昨晚对我下手最重的就是皇甫兄你,现在竟然还那么高兴…… 

皇甫卓毫不在意,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开封向父亲说明一切恳求他为姜承说情。姜承早上见到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晚这人莫名其妙跑过来说了一大通,虽说很感动却也略觉微妙。皇甫卓倒大方的简直有点呆了,见他下楼便主动说:“姜师兄我去市集逛逛。” 

“……好,好的。” 

姜承为人虽老实谨慎,可面对皇甫卓这善变的心情也觉得有些吃力。他同皇甫卓一样,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循规蹈矩也很好。所以皇甫卓故意不同他过于亲近他也理解,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反而对于总在所有人面前同他说笑的夏侯瑾轩,他还会替他担心,生怕他被人说与一个寻常弟子交往过密有失身份。 

皇甫少主很好。为人稳重又意志坚定,这样的人,很好。 

有时候看着他姜承会突然自卑起来,为何自己总是摇摆犹豫给周围人带来困扰呢?要是能像他一样做事果决干脆,一往无前该有多好。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怕得罪同门一直默默忍气吞声,结果关系非但没处理好反而让师父师娘担心。后来又连累了夏侯少主,害他被皇甫门主他们骂不求上进。再后来便是打伤大师兄一事,连累师父连累整个折剑山庄在武林中抬不起头,而夏侯瑾轩好心带他游玩又险些葬身于楼兰。 

一次一次。他从来不在意自己受苦,若他的性命能换去来他人的幸福,要他双手奉上也并无不可。 

师父对他说过同门情谊是一个习武之人最重要的东西。恪守道义,敬爱师长。尊重师兄,爱护后辈。姜承把这些教诲全部铭记在心,所以努力去做努力去维护与同门之间的关系。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直到…… 

直到那天他跪在师父面前听见所有师兄弟一起请求师父把他赶出山庄。 

原来不是他不好,是别人本就讨厌他。一开始就被讨厌,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 

世上爱他的人不多,所以他拼命想保护他们报答他们。只是老天又同他开了个玩笑,他,可能是魔。 

若他不是人,又谈什么保护与报答。他每晚想着过去斩杀的妖魔,想着那时自己心里毫不在意的残忍就痛苦的不能忍受。魔气从他体内不停溢出,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难克制。镜中自己的容貌似乎都开始改变,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不,魔。 

他很害怕。 

害怕被人发现,害怕伤害到别人,害怕这些仅剩的还在意他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 

皇甫少主,妖魔是否都该斩杀? 

那是自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时皇甫卓的脸,姜承不禁心中一紧。随即又想到昨晚,他在自己门口,那么自信的说出那句,我信你。 

他竟然相信自己。 

那个最讨厌妖魔的皇甫卓竟然相信自己! 

对皇甫卓而言,他那句话或许只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却不知这话在姜承心中投下了多大的波澜。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出现在即将溺水的他手边。 

他有没有资格去接受他的好意? 

“其实只要意气相投,又何必计较身世有别。”龙溟淡然说道,“即使他日立场不同而刀兵相见,这份情谊还是在的。” 

姜承从来不求什么也不敢奢望什么。他知道他的前途并不乐观,但若皇甫卓他们愿意帮他信他,作为回报他也会努力证明自己清白不辜负他们的善意。无论他是人是魔,将来又会如何,不伤害他们是他自信能做到的事。 


11.

一闲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姜承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正好二小姐叫他雕的玉笛就在身边,他拿出来放到桌上,又把本来绑在手套上的手刃卸了握在手里。 

他看看玉,又看看手刃。然后头痛起来。 

怎么……雕? 

“这种事去问皇甫兄不就好了,他一向喜欢这些。”夏侯瑾轩说得十分轻松。姜承听了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加把劲,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准备去找皇甫卓。 

夏侯瑾轩见他这样,心里暗道一句送佛送到西吧。于是拽着他到皇甫卓跟前胡扯了几句最后一拍姜承道:“皇甫兄精通玉雕,乃是行中大手,姜兄你跟着他学习别说是雕一支笛子了,就算要成为大师也不算难事。哈哈,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聊吧。” 

姜承还没反应过来,夏侯瑾轩就跑开了。 

打斗时叫他跑也没见这么快…… 

他正瞎想着,皇甫卓在那边清了清嗓子。姜承赶紧转过身来冲他一拱手道:“事情就如夏侯兄所言,在下想请皇甫少主教我雕玉。” 

“雕玉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也不像夏侯瑾轩说的那样如何擅长,若你真想好好学这门手艺那我建议你同我一起回开封,让我家铺子里几位老师傅教,王师傅有几件作品当年还被送到宫里……” 

姜承摇摇头打断他,“不必麻烦。我只需跟皇甫少主学些皮毛,接下去的我自己研究就可以。” 

皇甫卓闭眼想了会儿微笑道:“皮毛的话我自信还是能教会你的。” 

“玉雕好歹也算门精细活,不知姜师兄手上功夫如何?” 

“手上功夫?”姜承一愣,“我是个粗人,平时只会打打拳使使刀什么的,不知皇甫少主口中的手上功夫是指……” 

皇甫卓解释道:“唔,怎么说呢。就是说姜师兄平时可会做一些比较精细的活计?” 

姜承这回听懂了,点点头答:“我会一些针线功夫,以前在折剑山庄常帮着师兄弟补一些衣服。” 

“补衣服?”皇甫卓不禁失笑,“没想到姜师兄你竟……” 

“如何?” 

皇甫卓好不容易忍住笑,“不,玉雕跟针线还是有区别的。只怕你在那方面的经验用不上……” 

姜承默默低下头。 

皇甫卓见状提高了声音安慰道:“不过我大概知道姜师兄是个细心的人了,往后在精雕时一定能派上的用处。那么我现在先给你大致讲一下雕玉的流程。” 

“好的,多谢。” 


皇甫卓平时话不算多,可一旦谈到玉雕方面的事就没完没了。两人一起回到姜承房里,皇甫卓一看到他准备拿来雕玉的手刃就发起火来。 

“这怎么可以!简直胡闹!你等着!”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走了,不一会儿拿了个小包袱回来,打开,里面是各色钻头,砂纸,还有一个小小的凸面水晶。 

姜承仔细端详着那或扁或尖的钻头惊讶道:“这些东西难道皇甫少主一直随身带着?” 

皇甫卓理所当然的回答:“那是自然。我说了,玉雕是我的个人兴趣,当然一有空就要拿出来钻研不可松懈。” 

“在下实在……佩服。” 

“好了不说这个。”皇甫卓脸上微红,低着头把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抖出来,“这些先借给你试试手,我记得有个钻头钝了,回去后你记得再买个好的,不然刻花时就该弄糊了。” 

“明白了。” 

“嗯,方才和你说了一些基本步骤,现在你自己试一下吧。” 

“好。” 

皇甫卓想自己这一提起玉雕就激动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这下全被姜师兄看了去怕是要被他笑了。他轻咳一声走到窗边瞎望好让自己冷却一下。 

街上的人比来时多了许多,大多都在和商队做生意好赶紧换点钱离开楼兰。还有些固执不愿离开的,托着脚步从那些人身边走,偶尔瞥一眼又摇摇头。皇甫卓不明白为何还有人要留在这片沙漠,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身后传来工具敲在桌上的叮当声,一阵一阵的,皇甫卓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发现姜承整个人都扑在桌面上,笨拙的握着钻头在一块萤石上努力凿着。 

皇甫卓问:“怎么样了?” 

姜承脸一红,稍稍用手遮住萤石。皇甫卓看在眼里却不准备放过他,摆出严师的模样用指关节敲敲桌面,“让我看一下。” 

姜承再也捂不住,只好把石头推过去。皇甫卓把上面的碎屑吹干净一看也傻眼了,这人哪是在雕玉,简直是在凿渠么。石头上被他凿出一条方方正正的渠沟,若不是用力过猛快挖断了还能夸他一句凿的平整。姜承看他脸色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立刻虚心请教,“还请皇甫少主指点。” 

皇甫卓闭起眼睛把想骂的话咽下去,他无奈道:“也怪我自己说不清,我来给你演示一下罢。” 

姜承搬了凳子坐到他身边,皇甫卓把钻头按在食指第二节用拇指顶住放到石头上,:“你看,要这样握,这样向上推时力道才均匀。你来试试。” 

姜承接过来,“这样?” 

“不对,不要太紧了。” 

“这样?” 

皇甫卓没什么耐心,立刻站到姜承身后,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这样才对。” 

姜承低声嗯了一声。他头上翘起来的几撮头发弄得皇甫卓下巴上痒痒的,他微微一蹭继续说:“然后慢慢往上推。” 

他感到姜承骨节分明的手在自己手掌里握紧起来,“轻一点。” 

然后那只手放松了,皇甫卓满意的回捏一下,“很好,现在开始向上。” 

水绿色的碎屑从两人掌间掉落,悉悉索索,悄无声息的埋入地上的羊毛毯。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钻头的沙沙声和彼此之间平稳的呼吸。皇甫卓闻到姜承身上淡淡的皮革和麻布的清香,他突然想到多年前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客栈里,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有这股味道,熟悉又安心。 

想到这儿,脸上发烫起来,呼吸也不稳了。姜承立刻察觉到他的变化,抬头问:“皇甫少主怎么了?” 

他这一抬头,头顶柔软的头发又蹭上皇甫卓的下巴,皇甫卓低着头只看见他的双眼和自己倒影在其中的影子。他的眼眸似乎有点发红,像上好的红玉一样剔透。 

姜承也没料到他俩凑得这么近,皇甫卓的脸本来被额发挡去一半,谁知风一吹,就露了出来。姜承看着他微红的脸心里也紧张起来,立刻低下头去。 

“原……原来这么晚了。”皇甫卓随口说了一句。两人一同望向窗外却为眼前景色所一震。 

一轮红日正缓缓下沉,阳光落在对面屋子顶上的银饰,将上面繁复的花纹照得清清楚楚,像一个漩涡直要把人吸收进去。放眼而望,风中的黄沙漂浮在楼兰街道上空像碎金一样闪闪发光。巨大的石佛巨像,一半明,一半暗,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面朝东方而坐。一座座沙丘,一根根石柱,一栋栋矮房,摧枯拉朽般铺散下去。寂寞而冰冷,古老而神秘。 

楼兰。 

皇甫卓侧头看看姜承,而对方也正在看他。 

殊不知两人身后,影子交叠在一起,轻柔的仿佛一个谁也没发现的吻。 


12.

商队的领头来说午时即可启程,大家还有什么要买的就赶紧买上不然等上路了就晚了。 

夏侯瑾轩说那我就去外面再逛逛,毕竟楼兰不是什么随便就能来的地方。 

姜承一想这几天事情很多也没来得及四处走走,就这么走了未免可惜,于是主动提出和夏侯一起去市集。 

两人胡乱逛着,夏侯瑾轩看见卖瓜果的摊子就不肯走了,掂量着想扛一个哈密瓜回中原。姜承提醒他路上不好拿,夏侯默默拍着手表示要再考虑考虑。 

随你吧。姜承说着走开了。 

“这位小哥,看你一表人才,我这儿正好有块良田美玉跟您相配。” 

玉?姜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摊子上铺着好几块各种颜色的玉石,那老板正笑吟吟的望着他。 

一表人才……我? 

老板又道:“小哥,你看这块儿怎么样?我这可是正宗的和田玉,你看这色泽这玉质这雕工,那真是没话说的。” 

昨天皇甫卓来教他玉雕的时候有同他说过一些挑玉的方法,现在正好拿出来试一试。姜承把玉佩拿起来对着光照照,“这玉杂质偏多色泽又不纯不算好。” 

姜承把玉还回去一拱手道:“得罪了。” 

老板却只是挥手笑笑,“看起来碰到懂行的人了。小哥你先别走,我再给你看几块。” 

他从兜里又拿出几块,挑了一块墨绿色的递给姜承,“你再看看这块。” 

姜承照样比了,又轻轻一敲,“嗯,这块是好玉。” 

“那可不。”老板接回来,“这叫碧玉,是和田玉里的一种。不过你瞧,这儿夹了块儿黑斑所以又稍差一等,本来可以卖到五十两,现在只好打个折扣了。不过要是小哥你想要,我再给你打个折。我和你挺投缘,也不会框你。” 

姜承微笑道:“多谢老板。” 

“怎样?有看得上眼的么?” 

“说实话,我对玉佩这些东西并不太感兴趣。” 

“哦,我知道了,自己给自己买不好意思,等别的姑娘送是吧。” 

姜承脸急忙道:“不是的。” 

“没关系没关系,送玉佩也有很多含义,不单单是送给心仪之人,朋友之间互送也有很多。” 

不知为何,姜承脑中忽然闪现出皇甫卓的脸,一想到昨日同他共赏美景,心里立刻发痒起来。“我……我想买来送人可以么?” 

“行啊。小哥你想要什么玉?这块白玉如何?虽然比不上羊脂白玉但胜在雕工精细,不喜欢?没关系,再看这糖玉,白中带粉姑娘家一定喜欢。啊?送男人的?那这块黄玉呢?” 

“黄玉……皇甫……” 

老板一见他动心立刻借口道:“不错不错,黄玉谐音皇玉,乃是玉中极品。你瞧这秋葵黄,颜色通透质地轻盈,比之一般的碧玉更显特殊。” 

姜承接过来仔细端详着,玉佩握在手里不一会儿就热了,温润又光滑。姜承问:“这上面刻的是什么花纹。” 

“一个花瓶,两只鹌鹑,平平安安的意思。” 

平平安安。嗯,愿他一生平平安安。 

“老板我就要这块。” 

“好嘞。” 


姜承买完玉心里正欢喜,走到客栈门口一看皇甫卓正站着和夏侯瑾轩说话呢,正准备上前却听见他说:“以你的身份应该用岫玉,南玉之类的上品才是。” 

只见夏侯瑾轩掌中托着一块贝壳状的白玉,他笑道:“不是挺漂亮吗?我很喜欢。” 

姜承却只听见皇甫卓那句,是啊,怎么一时脑热竟忘了皇甫少主是什么身份的人。这种几两银子买来的次品又怎么配得上他呢…… 

想到这里姜承摇摇头,也没觉得多难受,反而理所当然一般。他镇定心思,走上前道:“二位少主,咱们该出发了。” 

瑕感叹道:“现在就走了吗,突然有点舍不得。” 

是啊。楼兰二日,是姜承难得感到轻松的日子。大漠,夕阳,还有……他偷偷看了皇甫卓一眼,而对方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姜承想躲,可皇甫卓却大方一笑,姜承握紧了藏在手心里的黄玉也回笑回去。 

暮菖兰调笑道:“那就把瑕妹子你留下来吧,我看你对楼兰的酒一直很有兴趣。” 

瑕卖乖道:“我要是不跟着暮姐姐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景色再美,总有一离。君子相知,终须一别。 


站在云来石上往下望,原本绵延无尽的沙漠渐渐变小,直到都被一只手掌覆盖住。原来再广阔的地方都有尽头,再强大的神物都要服从天命。 

“一切皆是天命注定,吾今朝所为或许也是劫数吧。” 

但神龙又随即笑道:“吾既干私自降雨,又何惧天刑加身?” 

穹武消失在云层深处,留下的只有被大雨覆盖的楼兰。 


过去这么多年,皇甫卓有时也会想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命,他们这些人竟没一个落得善终。只有他侥幸躲过一劫,平平安安多年,不过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梦中那人是谁?他与姜世离又有怎样的过往?为何独独忘了他?若这也是天意,又是什么意思? 

但他终究是不信的。天意再深也好,最后的抉择却始终由自己做出。好也罢,坏也罢,只要没有后悔,那么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有遗憾,也不算枉度此生。 

开封,下雨了。 

皇甫卓在一片秋雨中醒来。据说楼兰之后再没下过雨,那些不肯离开的居民最终同他们的祖辈一起永远埋葬在滚滚黄沙下。楼兰城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人却全部不在了。 

当年那家客栈,那个房间,那面墙,谁与谁的影子交织,谁和谁的心悸动。现如今,统统消失在风沙里,没有人记得。 

“门主。” 

“何事?” 

“欧阳家来信说,欧阳英快不行了,欧阳小姐请门主过去见老庄主最后一面。” 

枝上的枫叶再也经不住雨水捶打,轻轻一挣从枝头飘落而下。 


13.

说起父亲。 

皇甫卓对皇甫一鸣一向十分尊重敬仰,可说实话,同他之间亲近的回忆却寥寥无几。皇甫一鸣是个对自己对他人都同样严格的人,从皇甫卓出生起就不断给他灌输凡事要以家族名声为先的念头。 

皇甫家虽位列武林四大家之一,但论武功论人脉都不输其他人,总有一天我要教皇甫家会成为真真正正的武林第一家。 

这话,皇甫卓几乎是听着长大的。 

皇甫一鸣对他虽极度严格,但皇甫卓知道这个爹,在心里还是很疼自己的。 

小时候体弱,常常烧的下不了床,娘又死得早,便只有皇甫一鸣夜夜陪在身边。皇甫卓还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父亲披衣坐在灯前,听到动静忙走过来问,还烧么?难受么? 

大概这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皇甫卓之后便总把尽孝两个字挂在心间,以至于有时候再不赞同父亲的观点仍会尽量遵从,不敢顶撞。 

那年有个道士路过开封,皇甫一鸣听说他颇有修为便急急地让人请了来给皇甫卓看病。道士在屋子里走了一遭,只说了四个字,凶剑作害。皇甫一鸣问,如何解?道士哈哈一笑先讨了一桌酒席,吃饱喝足后又说了四字,以人养剑。 

以人养剑? 

道士忽的收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道,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毕竟众生平等,我劝你还是不要用的好。 

皇甫一鸣哪听得进去,心里想的全是,我皇甫家的未来怎能寄托在一个痨病鬼身上,卓儿这病必须治好。 

于是送走了道士就立马派人四处寻找合适的养剑人选。隔了几天报上来说哪里哪里有户人家,家穷,小女儿又是瞎子,若府上愿好生抚养就答应送进来。 

皇甫一鸣立刻送了二十两银子去。夏初临抱过来那天,皇甫卓刚好身子好了点,正拿了木剑在院子里比划。远远地见那边热闹便跑过去问,这是谁? 

皇甫一鸣不耐烦道,你不用知道,病才好怎么不在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皇甫卓听了只好老实回去。后来身体真的渐渐好起来,学业武功都跟上了,他也没闲工夫去惦记当时见到的小姑娘。皇甫一鸣见他愈发挺拔稳重,教他剑术的老师又直夸他有天赋,心里也满意起来,直夸那道士神。 

夏初临一直住在后院最深处,有一天皇甫卓到后面去找东西正好见到丫头在倒药渣。 

这儿有人住?皇甫卓惊道。 

丫头回,住了好几年了,喏,就是给少爷你养剑的那位姑娘呀。 

养剑?什么叫养剑? 

不懂。反正我只知道夏姑娘进府后少爷你的身体就好起来了。 

皇甫卓也不明白,回去后翻了几本书都找不到解释,后来不知怎的想起夏侯瑾轩来,那人没事就喜欢乱看书,兴许他会知道。 

抱着这样的念头便写了封信给他。谁知平时给他写信一大半都在胡言乱语的夏侯瑾轩,这回竟工工整整的写了四五页回信。 

皇甫兄,这回你可问对人了。前些日我刚在书中看到相关内容,特抄送一份给你,望能对你略有所助。 

皇甫卓细细读完,把纸放回桌上一下子就闷了。 

一个用性命为自己养剑的柔弱女子,这么多年来父亲竟当她不存在提都不向我提一句么?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立刻跑到皇甫一鸣那儿大声质问。 

皇甫一鸣先是一惊,随后被他说得也恼了,我把你培养的如此正直不是来对付我的!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皇甫家为了你吗! 

皇甫卓语塞。皇甫一鸣气消了些也轻声道,我知道这事是咱们对不起夏姑娘,但你想她生在那种穷人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在这里锦衣玉食又有人服侍,也算对得起她了。卓儿,你爹这辈子就一个愿望,那就是让我们皇甫家成为武林第一世家。上官家地处西域,又没有子嗣,夏侯家么,不过靠做生意攒了点钱,生的儿子又是书呆子,不成气候。也就只有欧阳家能和我们一争,可欧阳英大儿子死了,剩下来两个姑娘,就算将来嫁个好人家也只能算是外人。所以到了你这一辈,便是我们皇甫家的天下了,你若不好好争气,这不白白浪费天赐的好机会了吗?卓儿,我看你天资聪颖又肯下功夫苦练,他日必定能成大才。光耀皇甫家的重则,为父就交到你手上了。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难道大声说不要就能停下来吗?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那是皇甫卓第一次发现父亲,并不是那么完美,他甚至有些偏执的疯狂。但他也不能否认父亲的想法,振兴皇甫家同样是他的愿望,只要不违背道义,他愿意努力去实现。 

皇甫卓回房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去见了夏初临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然后更加勤学苦练,努力做一个配的上自己的身份的人。 

时间久了便养成了令人难以接近的脾气。 

从折剑山庄到楼兰这一路,皇甫卓也大致了解到自己的确不容易相处。瑕跟暮菖兰怎么说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准备和她们长久相处。只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夏侯瑾轩安慰他说,我觉得皇甫兄挺好的呀,就是太重视自己的身份了。 

重视不对吗?同样是少主,我看你是太不正经了一点! 

好好好,是我不好,皇甫大人你别生气。 

这回夏侯瑾轩的笑脸没法平息皇甫卓的不满了,他倒是真的想问,作为一个少主,自持身份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觉得很正常。只有姜承这么说。 

“姜兄不会觉得我难相处?” 

姜承呆呆的回答,“皇甫少主?有么?” 

“你!” 

“嗯?” 

看着姜承一副警觉起来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皇甫卓不禁起了玩心,故意板下脸,“姜兄怎么还叫我皇甫少主?” 

“呃……皇甫……兄。” 

“不是皇甫……兄。” 

夏侯瑾轩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是皇甫兄。” 

姜承垂下头低声道:“皇甫兄。” 


姜承是不一样的。皇甫卓知道,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理解自己。所以,没法放下他。 

就算要顶撞父亲,他也绝不认为姜承是他口中杀害同门泯灭人性的恶人。 

跪下去那刹那皇甫卓反而感到很自豪,没错,他就是这么信任姜承,他从不轻易接近某个人,但一旦接近就愿意信他一辈子。 

姜承最后还是得以逃脱。夏侯瑾轩过来跟他说自己要先回明州探听一番消息,皇甫卓点点头,虽然心里大致也猜出父亲有参与其中。 

夏侯瑾轩最后劝道:“刚正不阿固然是好,但有时处事却不应太过强硬。” 

皇甫卓口上虽答应着,可他内心却认为,若是认定不对自然要抗争到底,同样的,一旦认定一件事也要努力争取。 

他一直一直这么坚持着。 

就算他变老了,变温和了,变得容易相处了,这一点依然未曾改变。 


放走姜承那天皇甫卓一直跪到深夜。 

夏初临摸索着出来送东西给他吃时问,“今天你为何顶撞老爷放走那个人?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不像么?” 

“不像……让你冲动成这样,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皇甫卓闭上眼睛,“嗯,很重要。” 


14.

姜承走后第五天,夏侯瑾轩寄了一封短信来。

已寻得姜兄,一切平安,勿念。

皇甫卓拿着信关在屋里读了好几遍,顿时生气起来,什么叫一切平安?怎么个平安法?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怎么找的?现在又在哪里?

这个夏侯瑾轩真是……皇甫卓把信往桌上一扔自己生了会儿闷气又坐回桌前拾起来细看一遍。

一切平安。

他叹了口气,把信折好压在书里。望望窗外,依旧是天高气爽的大晴天,本来应该去道场里监督弟子练剑,可说实话皇甫卓烦恼的根本不想动弹。头发都被抓乱了,却还不够解气。

要是自己能像夏侯瑾轩那样到处乱跑就好了,明明这事交给自己会更好,自己又会武功遇上事说不定还能保护姜承……

但假设有什么用?皇甫卓又狠狠抓了抓头发 ,猛地站起来推门出去。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愿他好,要是自己抛下一切追过去,被外人知道了说皇甫家少主疯疯癫癫的毁了皇甫家的名声,到真需要自己站出来说话时就没那个分量了。

又过三天,夏侯瑾轩总算寄了封长信来。大致讲了之后发生的事,说姜兄从开封逃走后就去了千峰岭,那里大概是个半魔聚集地,姜兄在那儿没有受苦。后来瑕姑娘身体出了点毛病,我们一道决定去苗疆寻蛊医看病。蛊医说是魔气相关,她也治不好,所以我们现在正准备启程去蜀山,至于姜兄会留在青木居暂候消息,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

皇甫卓把写姜承的部分挑出来读了三遍总算安下心来。

信最后夏侯瑾轩不安的写到,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什么,我觉得姜兄似乎对回到折剑山庄一事并不那么热衷了。我知道这一路他承受的不公正待遇太多,心情因此受到影响也不足为奇,只是那日他同我说一路所见所闻让他对过去坚信的善恶产生了怀疑。当时我不知如何回答,可现在给皇甫兄你写信又想起来,我竟也有些犹疑起来。当然我并没有责怪皇甫世伯的意思,只是……哎,信中实在难以说清,待来日与皇甫兄重逢后再促膝长谈罢。

说实话皇甫卓对夏侯瑾轩的担忧并没有什么认同感。善恶之分他早心有定数,至于姜承是否能回折剑山庄这一向不是他最关注的地方。

很奇怪,皇甫卓一心想的只是要证明姜承清白,至于那个对他充满恶意的门派回不回根本无所谓。姜兄这么多年来未曾做过一件有愧门派的事,即便是打伤师兄他受到的惩罚也足够了。若他不想回去,那便不回去,天地如此之大,去哪里不成?

皇甫卓正想着,外头突然热闹起来,探身一望竟见大批弟子集结在外。他觉得有些蹊跷,急忙去找皇甫一鸣,试探性的问是否得了姜承的消息?

皇甫一鸣微微一笑答,这不正派人找么,卓儿,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皇甫卓得不到回答,只好悻悻离开。之后皇甫一鸣便带着人离开了,皇甫卓为此一直心神不安着,去探望夏初临时也急得不小心打碎了药碗。

夏初临问:“又在为那人的事担心?”

皇甫卓有点不好意思,故意不答话。夏初临眼睛虽盲心却明亮着笑道,“那一定就是了。是我知道的人么?”

“不是。我同他之前也只见过两三次,是前些日子去楼兰才熟络起来的。”

“区区几日就让你对他如此挂心了吗?”

皇甫卓涨红了脸,“你别多想。”

“我看呀是你早把人家惦记在心里却傻乎乎的不知道罢了。”

“谁惦记他了!我对他只是单纯的朋友之情而已,朋友有难我能不担心吗?”

“我也没说你惦记他不是出于友情呀,瞧你急的。”

“我……”皇甫卓语塞,心里也慌张起来,不是出于友情那又能出于什么……

夏初临又道:“给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什么样的人?两个眼睛,一张嘴巴,身长八尺的大男人!”

“谁问你这个了?他不是人难道还是妖魔呀?”

皇甫卓一怔,他可能还就是魔……本想就此岔开话题,但转念一想,姜承就是姜承,是人是魔有什么区别,自己既已决定接受他,难道还羞于同别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么?这么想了,便理直气壮回道:“不错他就是魔。”

“什么?”

他见夏初临有点害怕,更是激动道:“魔又如何?他为人坦荡,是个正人君子,就算种族不同也未曾害过一人。这样的魔比之那些在背后颠三倒四的小人,我皇甫卓还更乐意同他做朋友呢!”

夏初临沉默了会儿慢慢说道:“若是你认同的人,我也愿意相信。我只希望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了今日之心。”

皇甫卓反问:“怎么可能会忘?”


怎么可能会忘?

对寻常人来说,姜世离,净天教教主,是个恐怖残忍地大魔头。但那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即使是那些有亲人被魔教害死的人,心里再恨也无法真的杀到他面前亲自报仇。

姜世离是恶人。

魔教最猖狂的几年,就连小小孩童都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真正和他血肉相搏的人,偏生是那些知道他的好的人。他们都知道他曾经是个多好的人。

为何恨他的人远在天边,而爱着他的人却全都要站在他的对面奋力相杀呢?

世人只知姜世离,却不知姜承的存在。多可惜,他们不认识那个老实稳重心地善良的姜承。多可惜,他们不但认识那个姜承还亲眼见到他变成姜世离。

皇甫卓失忆了,而欧阳英又快不行了。终于,最后一个认得姜承的人也要消失在这世上了吗?

皇甫卓策马奔驰在大道上,狂风贯耳,像一只离铉的箭,努力冲进过去的回忆。


15. 

上一次那么着急奔向折剑山庄还是在二十年前。 

那日皇甫卓无意中听到家中弟子的对话,终于明白父亲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开封的原因。 

他们给姜兄设了个套! 

皇甫卓再也来不及想什么,立刻冲回房疾书一封信给夏侯瑾轩,千万别让姜兄回折剑山庄。放走信鸽后,他连包裹都没收拾,空手来到马厩。 

多嘴的弟子知道闯了祸赶紧来劝,说什么少爷三思,不要毁了老爷的计划。 

计划?皇甫卓一跃上马,握紧缰绳怒斥道,我们皇甫家何时会做害人的计划了!都给我闪开! 

于是绝尘而去。日夜兼程的不停赶路,换了三匹好马才赶到折剑山庄,刚进门就看见几个自家弟子立在一边同欧阳家弟子吹嘘自己这回杀了多少个半魔。 

皇甫卓勒马喝道:“我爹跟欧阳世伯在哪里?” 

双方弟子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皇甫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皇甫卓急得又问一遍:“说话啊!” 

还是一个欧阳弟子结结巴巴答:“都在正厅呢……” 

皇甫卓得了答案立刻从马上跳下来,随手一扔缰绳就朝正厅跑去。这一路上他也没细想到时候要说什么,只知道一定要阻止父亲。所以他不等人通报就直接闯进门去,头也不抬的一弓腰大声道:“姜承为人正直绝非败类,还望欧阳盟主三思!” 

过了一会儿,上官信似笑非笑的悠悠道:“哟,皇甫兄,贤侄这是唱哪出?” 

皇甫卓这才发现,房里不只有皇甫一鸣和欧阳英,夏侯彰同上官信都在。四大世家全聚于此,父亲的局已布下大半,只怕现在自己也阻止不了什么了……但既然来都来了,皇甫卓不准备退缩,硬着头皮重复道:“望欧阳盟主三思。” 

“卓儿!你在胡说什么!”皇甫一鸣一拍桌子呵斥道。 

皇甫卓看都不看他只是面朝欧阳英一字一句道:“萧长风死时姜兄同我正身处大漠……” 

皇甫一鸣打断他道,“住口!长辈谈事情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父亲!” 

“给我出去!我皇甫一鸣何时教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的儿子!” 

“我……” 

上官信笑道:“皇甫兄不要这么生气嘛,先听听贤侄怎么说,他刚才说什么他跟姜承那恶贼一同在什么地方?” 

皇甫一鸣强笑道:“卓儿那时是听了我的命令故意跟在姜承身边监视他去向的。” 

“我没有!” 

“还不闭嘴?给我滚出去!” 

皇甫卓知道自己落于下风又孤立无援,他看看夏侯彰,对方微微摇了摇头,又望望欧阳英,更是闭着眼脸色都没变。皇甫卓握紧了拳头努力咽下一口气低声道一句打扰了就一阵风似地冲出门。 

一直快步走到湖边才长舒一口气,摊开手一看,上面五个深深的指甲印。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姜承? 


欧阳英好不容易摆脱了皇甫一鸣和上官信的夹击连饭都没吃便径直回房。天色已晚,雪又下得大起来,正要推门忽的从一边闪出一个人影来。欧阳英一惊,随即借着屋里的灯光把来人看清了。 

正是皇甫卓。欧阳英见他肩上头上都是积雪,猜他怕是被赶出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自己,不禁叹了口气柔声道:“皇甫贤侄,雪怎么大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别年纪轻轻就冻坏了身子。” 

皇甫卓哪里去管这些,开门见山道:“欧阳世伯我有话要同你讲。” 

欧阳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让出道来让他先进门。皇甫卓一进去就急着说话,但欧阳英突然按住他,先在四周走了一圈,又自己关上窗门确认没人能偷听以后才示意他开口。 

皇甫卓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求道:“欧阳世伯你一定要救姜承啊。” 

欧阳英凝视着火盆沉默了好一会儿反问道:“怎么救?” 

皇甫卓一愣,急道:“欧阳世伯你不会也相信萧长风是姜承杀得吧?” 

“我不得不信啊。”欧阳英见皇甫卓立时要争辩只是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他听自己说完,“就算我相信姜承没有杀人,可也没有证据。现在他是魔一事已得证,我们又没找到真凶,人们自然会相信姜承就是凶手。况且……” 

欧阳英顿了顿,合上眼缓缓道:“况且他还不自知,不好好躲起来反而同千峰岭那些半魔强盗混在一起,给人落下口实,罪上加罪。现在说他是无辜的,也没人会信了。” 

“怎么能这样……”皇甫卓低头苦思一会儿忽然道:“对了,就算真的要审他,欧阳世伯只需以本门事务为由单独将他关起来,先缓一阵等事情淡了再说!” 

“你是说取消公审?” 

“对!这本身就折剑山庄自己的事而世伯您又是武林盟主,只要您开口一定没人能拒绝的。” 

欧阳英深深看了皇甫卓一眼,“你可知这次公审是由谁发起的?” 

皇甫卓一怔,脸上发烫起来。他听见欧阳英吐出四个字,皇甫一鸣。皇甫卓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突然带人马离开,皇甫弟子口中的除魔行动,还有父亲瞒着他这一点……他早该知道。 

欧阳英怜悯的看着他,“你父亲是什么性格我想你比我清楚吧。哪怕是你去求,要他撤销公审都是不可能的。” 

“我又如何不清楚姜承为人,我也知道他罪不至此,可他既已入了局就再也没有脱身的方法。当初我逐他下山,为的是让他远离四大世家的纠葛,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抓了把柄。我早就说过,要是能救他,我就算不当这武林盟主又有什么呢?可恨就恨在我这个盟主的身份,你父亲若以徇私枉法包庇弟子来压我,我更是没有张口的机会……” 

皇甫卓脸烫的要烧起来,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可惜,无处可逃,只好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欧阳英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反而劝他道:“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半响,皇甫卓低声问:“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要是他回来认罪或许还能留他一条性命。” 

“可姜兄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欧阳世……欧阳盟主,您一向以仁义为先,姜承的事还望您三思。” 

欧阳英背过身去,“天色已晚,贤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盟主!” 

“回去吧。” 

皇甫卓明白多说无益,只好朝他深深一拜退出门去。 


皇甫卓清楚姜承之所以逃去千峰岭全是因为自己硬将他带去开封落入父亲的圈套。他是多么可笑啊,明明之前萧长风还未死时父亲就对他是魔的身份坚信不疑,自己怎还会天真到以为可以说服父亲替姜承求情?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害了他…… 

皇甫卓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一边竹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登时费隐剑出鞘朝林中刺去,“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哟,好凶呀。”林中窜出一个绿发女子,看打扮似是苗疆人。 

皇甫卓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这里?” 

“我是什么人你可管不着……”女子一看见他的白衣,眼神忽的就凌厉了起来,她冷笑道:“我倒是什么人,原来是皇甫家的恶贼。哼,被我撞上也好,我先替大哥跟姜小哥杀一个报仇!” 

她刚说完皇甫卓就觉得空气里有股奇特的香味飘来,甜得发腻,他意识到不对赶紧用衣袖捂住口鼻。 

“你认识姜承?” 

“要你管。” 

“把毒烟收起来,我是姜承的朋友!” 

女子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可你是皇甫家的人……”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快收起来,不然引来欧阳家弟子就不妙了。” 

女子一听有理,收了毒烟讪讪道:“你最好老实点,就算不用毒烟我也有办法杀你。” 

皇甫卓没工夫同她怄气,只是问:“你究竟是谁?姜承的朋友我大都认识,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我叫结萝,其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朋友,大哥同他好我才同他好的。”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结萝玩着自己的辫子一翻白眼道:“你问我我就得说呀?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皇甫卓急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姜承的朋友!” 

“无凭无据的,我干嘛信你。” 

“你!”皇甫卓急红了眼,把费隐剑望脖子上一搁,“我要是骗你我现在就去死行了吧!” 

结萝像是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信,我信,你快把剑放下来。” 

皇甫卓还剑入鞘,顺了下气息低声问:“你不同他们在一起,独自来此做什么?” 

“还不是那个夏侯瑾轩。他说什么敌众我寡,叫我先潜入折剑山庄做内应,一有什么事就放迷烟救人。” 

“嗯……什么!”皇甫卓惊道,“你说姜承明天就要到折剑山庄了?!” 

“嘘!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明天来怎么了,我跟你说要不是夏侯瑾轩拦着他们现在就该到了。” 

“荒唐!我不是已经写信给你们叫你们千万别让姜承来的吗?” 

结萝嗤笑道:“信?你什么时候写的信?等你的信飞到,姜小哥早就死了一百次啦。” 

皇甫卓这才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了,是啊,他们有云来石,哪是信鸽能追上的。他顿时丧气起来,“既然夏侯兄嘱咐你做内应,你就该好好在客栈呆着怎么半夜三更还跑进来,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结萝一跺脚,“你以为我想啊。是他说叫我记得来找什么二小姐,问她山庄里有没有暗道什么的,要是有就赶紧准备好,万一姜承出事了也好给他留条后路。” 

皇甫卓点点头,“还是夏侯兄考虑的周到。那你见过二小姐没?” 

结萝气道:“没呢!这庄子里七拐八弯的,到处都长得一样,我怎么知道上哪儿找去。” 

“那好,你跟我着我,我带你去找欧阳小姐。” 

“咦,你知道路呀。” 

“跟紧了,别被人发现。” 

结萝答应了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出一段路,她忽然忍不住问:“喂,你真是皇甫家的人?” 

“我叫皇甫卓,皇甫一鸣是我爹。” 

“嘻,那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坏蛋爹害死了姜小哥山寨里的兄弟?” 

“……我与我爹不一样,我爹犯下的错,我会弥补的。” 

“弥补?人都死了还弥补什么?” 

皇甫卓垂下头苦笑道:“所以我不会再让人伤害到姜承了。” 

结萝听了不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过了好久她才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姜承?” 

那时皇甫卓正探着头紧张的等巡夜弟子走过去,听得不太真切,便随口答了一句。 

“是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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