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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密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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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慕尼黑-不冻的河2

15.


加兰任本以为自己的心死了,可老天还给他留下萨沙;他本以为这片冻土上将一片荒芜,未曾想到竟能在这儿看到一丝爱情的光影。对生的赞美如雪绒花在一夜之间长满苔原,那些细小的棉花在夏风的吹拂下,飘荡于碧空,起起伏伏,一路朝针叶林飞去。


加兰任跟随队伍推着小车来到伐木场取枕木,透过窗户,只见保劳斯卡斯正和他的表哥一起站在削木机旁工作。加兰任小心避开守卫的视线,来到保劳斯卡斯身边,他借弯腰搬木头的机会低声说:“保劳斯卡斯同志,能同您说两句吗?”


保劳斯卡斯和克鲁萨对视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背过身,装作检查机器的样子。保劳斯卡斯手上动作不停,也低着头,“您是谁?”


“加兰任。萨沙的老师。”


“我记得您。”他黝黑的脸上挂着两个紫色的眼圈,显然一晚没睡,“如果您是为了昨晚的事来,请替我向亚历山大.别洛夫道歉,昨天是我失态了。”


“看来您已经冷静下来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保劳斯卡斯立刻尖锐地反问。


“不,只是有些意外,像您这样沉不住气的人是如何将爱埋在心里不说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请您离开,否则我要叫守卫了。”


“难道您不爱谢尔盖.别洛夫吗?”


削木头的声音停止了,没东西可嚼的齿轮发出不满的叫声,加兰任眼疾手快将一块木头送入机器,这才没将守卫引来。保劳斯卡斯仍立在原地,面色苍白,看加兰任的眼神仿佛他是一条毒蛇。“您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别紧张,莫德斯塔斯。我不是秘密警察,也无意将你的秘密告诉别人。”


“是我爱他,这事与他无关。”保劳斯卡斯像是怕被人打断,又急又快地说。


“手上动作别停。”加兰任用眼角余光瞥着守卫。他感到一丝悲哀,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一个人也成了罪过呢?对这世界而言,难道爱不比恨强?“对不起,是我冒进了。但请您相信我真的无意伤害你或是谢尔盖。谢尔盖是萨沙的朋友,我本想为他做些事。”


“这又和那个列宁格勒小子有什么关系。”一听到萨沙的名字,保劳斯卡斯又恼怒起来。


“听着,如果您再这样不讲道理的瞎吃醋下去,只会将谢尔盖推得更远。他在乎您,甚至有可能也爱着您,与您闹不快令他很难受,这些我都看得出。若说在这冰冷的世界有什么值得我们坚持,那一定是爱,我不愿看你们相互错过。请将您的心意告诉他吧,语言之所以存在于世是因为有些话一定得靠嘴说出。”


不等保劳斯卡斯开口,加兰任便推着装满木头的小车朝前走去。经过他身边时他又说:“等下谢尔盖会来,请抓住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保劳斯卡斯呆立在原地,无数念头自脑中喷涌而出。加兰任是秘密警察吗?他突然找上门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已经知道全部?他准备拿他们怎么办?是要公开审判还是秘密处决?又还是说这只是个警告?可他为什么要说谢尔盖等会儿要来,难道他们准备下套陷害谢尔盖?


多年来恐怖的遭遇令保劳斯卡斯无法相信他人。加兰任的话在他听来只是对他和谢尔盖实质关系的试探与拷问,他越发越确信这一切都是阴谋,为的是要将谢尔盖彻底打垮。真该死,他不该在房间里对谢尔盖发火的,屋子里那么多人,谁都可能去告密。要是谢尔盖因为他而惹上麻烦,他还不如把自己直接送进这削木机得了。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谢尔盖上这儿来,并且提醒他,他的身边有秘密警察。


可是怎么才能单独和他说上话呢?保劳斯卡斯看着窗外列队而来的工程队犯人,依稀见到谢尔盖一瘸一拐的身影也在其中。他鼓起勇气来到守卫面前,“报告,申请去外面搬木头。”守卫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点头批准。保劳斯卡斯快步走向门外,趁巡逻的士兵不注意,悄悄藏进存放伐木机器的仓库里,他将高大的身体紧贴在门上,透过一丝门缝朝外张望。


谢尔盖和萨沙越走越近,保劳斯卡斯看准机会,眼疾手快地一把将谢尔盖拖进来。谢尔盖没站稳,摔在地上。同行的萨沙大吃一惊,正要喊人,却见已经反应过来的谢尔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萨沙看看谢尔盖,又看看面色苍白的保劳斯卡斯,前者冲他摆摆手,他便立刻明白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镇定地继续朝厂房走去。


“莫迪,怎么了?”谢尔盖一爬起来就压低了嗓子急切地问。


他又叫自己莫迪了,保劳斯卡斯欣慰地想。他抓住谢尔盖的手臂,连忙说:“萨沙的老师加兰任是秘密警察,他知道了某件事,正在厂房里设套准备陷害你呢。”


“你在说什么?”谢尔盖皱起眉头,“加兰任和我们一样是流放犯,不会是秘密警察。”


“是真的,他刚才来试探过我了。恐怕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哪件事?”


保劳斯卡斯像被卡主的发动机,一时说不出话。但转念又想,现在还瞒着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要让谢尔盖相信他,就必须对他说真话。于是他一鼓作气道:“我爱你,谢廖沙。他们知道的事就是这件!”


谢尔盖死死盯着他,这眼神保劳斯卡斯只见过一次,就是在流放犯上尉被鞭打至死的时候。那样冷,又那样热,好像冰盖下的火焰,叫人看了浑身作痛又无法移开视线。


冷风裹着一团团雪绒花的花絮飘进来。远处仍有人在走动,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保劳斯卡斯等了一会儿,见谢尔盖不说话,又说:“我的话说完了。你快走吧,别让守卫发现。”


事到如今,他突然不怎么介意谢尔盖会怎么回应他的爱情了。他的感情忽然变得十分纯粹,那就是要让谢尔盖好好活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他以一种天真的神情望着对方,甚至还轻轻推了他一把,试图将他唤醒。谢尔盖却一把握住保劳斯卡斯的手臂,发狠似的质问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说爱我的话。”


保劳斯卡斯竟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他侧过头,抠弄着手上的一个老茧,低声道:“是的,我是爱你,这没错。”


“请你收回这句话吧。”谢尔盖朝后退了半步,身体靠到门上。


“你是在拒绝我吗?”


“加兰任不是秘密警察,我向你保证。”


“回答我的话,谢廖沙!你是在拒绝我吗?”保劳斯卡斯压低嗓子痛苦地喊道。


在这之前,保劳斯卡斯曾担心过很多事。他想过没法与谢尔盖在一起,想过两个人会被迫分开,甚至遭到处决。可是他想的事里竟没有自己会遭到拒绝。他总以为谢尔盖是在乎他的,或者说,像加兰任说的那样,甚至是爱他的。此刻,他握着谢尔盖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不爱我吗?”


“何必问我这种事呢?你应该爱别人,不是我。”


“你让我爱谁去?除了你,我还能爱谁?”


“你遇见的人太少了,如果你还是自由的,就不会爱上我这种人。”


“你是什么人?”保劳斯卡斯突然恨起谢尔盖来,他怒视他,就好像他是敌人,是秘密警察,是硬要将可爱的谢廖沙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他恨他的镇定自若,恨他语气里的不耐烦,恨他明明瞧着他可眼里却没有他的影子。


“我是一个卑鄙的杀人犯。”谢尔盖说,“你别忘了,我杀过很多无辜的人。”


这句话如重锤般敲打在保劳斯卡斯的心上,一时之间他竟想不出一句可以破解的答案。他要如何回答呢?说他不在乎?可是家乡同胞们的鲜血与眼泪不是假的。他明白谢尔盖的无辜,却也无法替他洗脱烙印在手上的鲜血。他难道不理解他,不了解他吗?他难道不知道谢尔盖是如何在心里因为往事而折磨自己吗?他有什么资格替他开脱,要他抛下枷锁呢?他看着谢尔盖,心里明白,他已经失去他了。


谢尔盖也明白,他挣开保劳斯卡斯的手,独自走出去,将仓库内唯一一丝光线关在门外。



16.


谢尔盖走到厂房外,见到装了两车木头的萨沙正在角落里磨蹭。他朝他走去,一言不发地推起一辆小车随队伍一起往前走。


萨沙问,他找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谢尔盖回答。他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只是拼命咬着嘴唇,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持,否则就要掉下悬崖。


“您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生病了吗?”萨沙关切地问。


他们走到荒地上,推车的滚轮在湿润的泥地上留下一条条歪歪扭扭的轨迹,刚才长高一点的地衣又被压进土里,翠绿的嫩叶被撵得粉碎,散发出阵阵清香。小路两边和石头冻在一块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经过夏季的风吹雨打,只剩一小部分还留有洁白的模样了。极昼已快过去,这几天从北极吹来的风又烈起来,想必不久之后又要开始下雪了。


谢尔盖走着走着,忽然伤腿打直,一头栽了下去。远远的,他仿佛听到萨沙焦急的喊声。他倒在地上,觉得浑身发烫,像是有火从脚底贴着皮肤一路烧到额头。他的心怦怦狂跳,在心跳的间隙里他不断听见有个声音在说爱他。


我爱你。保劳斯卡斯的脸如烛火般从黑暗里透了出来。我爱你,他一遍遍说道。他的脸照亮了黑暗的角落,谢尔盖看见许多人倒在那里,或惊恐,或绝望,鼓着双眼,嘴角溢出鲜血。我爱你,我爱你,他们像山谷似的跟着回响。


你不爱我吗?保劳斯卡斯悲哀地问,英俊的脸庞因绝望而扭曲。


怎么会不爱呢?谢尔盖痛苦地想。那一天,当他为救保劳斯卡斯而被浸在冰湖里时他甚至是幸福的,那时他想,就叫他这样死去吧,能为了爱情而死,已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他这一生,曾失败地追寻过理想,盲目地跟从过旗帜,卑劣地举起过枪支,更曾无耻地无视过呐喊,比起营地里所有无辜的流放犯,他是最下流、最肮脏的那一个。他本没有资格谈爱,可是圣母仁慈,仍给予他爱情的幻影。他想就让他这样默默地爱着保劳斯卡斯吧,用他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他。他不要回应,不要理解,只愿将仅剩的一点自由且纯净的东西献给他的爱人。


当保劳斯卡斯说爱他时,谢尔盖感到既惶恐又绝望。惶恐的是保劳斯卡斯竟会爱上他这样的人,绝望的是爱情的光辉将他身上的污浊照得更加清晰。但要说他只有痛苦没有欢乐那也不然。因为在他内心最深的地方,有只小鸟正在歌唱:他爱你,他爱你。你得到了他的爱情,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两股对立的感情,让他一阵冷,一阵热,有时像在冰里,有时又像在火里。一件事物愈是完整,他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①


“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萨沙的声音变得清晰了。


谢尔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地上,天空灰蒙蒙的,既看不见云,也看不到太阳。


“能站起来吗?我来扶您。”萨沙把一只有力的胳膊塞到谢尔盖的背后。


谢尔盖的头很疼,他扶着萨沙的胳膊慢慢站起身,才往前走了一步,又立马跪倒在地。一个守卫朝他们走来,嘴里催促着动作快点,别磨蹭。萨沙在他耳边说,靠在我身上吧,我撑着您。谢尔盖摇摇头,他眼前发黑,隐约感到自己四肢着地,撑在地上。细碎的嫩草叶子在他指间散发着淡淡的苦味,谢尔盖用劲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狠狠嚼了两下,将涌到嘴边的铁锈味压了下去。他觉得血似乎没刚才流得快了,力气逐渐回到体内,他撑着萨沙的手臂站了起来。四周依然是那个风景,黑黑的地,灰灰的天,白杨林像远古天神的战场,插满了一支支废弃的长箭。“走吧。”他说。萨沙点点头,一手扶着他,一手推着车,慢慢往前走去。


这天之后,夏天正式结束。北风吹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依然那样轻盈、那样洁白,仿佛去年不是这同一个魔鬼带走了大批生命。谢尔盖与保劳斯卡斯之间已经不说话了,两个人都像落光了叶子的树,又高又瘦,挤不出一丝多余的水分。


眼见他俩日益憔悴,加兰任难免感到自责。他私下同谢尔盖谈过,劝他不要自我束缚,既害惨了自己,又折磨了保劳斯卡斯。谢尔盖却反问,即使他真的接受保劳斯卡斯的感情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可能永远呆在一起,谢尔盖是永久流放犯,注定要死在沃尔库塔。而保劳斯卡斯若是幸运,终有一天可以离开。他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遇见更好的人,何必要将心留在这里?


“他的心已经在这儿了,无论你是否接受,都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加兰任说。


“再耐活的野草要是一直被埋在雪下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你太残酷了。在爱面前是不需要谈资格的。”


可我需要谈,谢尔盖想。有时,当他无意间遇上保劳斯卡斯的视线,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悲伤与酸楚,他的心也像被琴弦割到似的不住颤动。那只住在谢尔盖心中的小鸟一刻停地歌唱着,带我走吧,河流,带我去到心爱的人儿身边。当保劳斯卡斯的双眼因为与他对上视线而闪烁着幸福的光辉时,谢尔盖真想抛下一切投入他的拥抱。然而这种脆弱的情感令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变得更加卑鄙怯懦,以为用光明就可以掩盖黑暗。他对自己充满厌恶,不得不冷淡地移开视线不去看保劳斯卡斯。他知道对方会有多痛苦,而这痛苦又被他自己加强了百倍如鞭子般抽打在身上。


渐渐地,保劳斯卡斯便不再看他了。他从他身边经过,就像经过一块石头、一根电线杆,没有一点感情。谢尔盖坐在黑夜里,看着外面被探照灯照得发亮的飞雪,觉得雪花一片片飞到他心上,糊住了流血的伤口,也冻住了跳动的生命。



①: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六歌



17.


几场雪一下,沃尔库塔的平原上已经见不到泥土的影子了。被煤炭熏得脏兮兮的屋子外墙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漆黑。远远望去好像一块块黑色的巨石分布在雪原上。


通往斯大林格勒的铁路已经开通,一辆辆列车载着流放犯们的心血昼夜不停地朝南驶去。北风跟着冒着蒸汽的火车头一起朝前跑,火车每鸣笛一次,它也要跟着呜咽几声。


伤寒悄悄在营地里爆发。起初只有几个人害病,但由于缺乏隔离和正确治疗,他们很快将病毒传染给了同房间的其他人。高热这个可怕的魔鬼手执镰刀在人群中收割,熬的过去的人得到了抗体,而熬不过去的人在痛苦中翻滚了几天之后便撒手人寰。可怕的死亡率令克塞赫不得不重视起来,他下令将所有尸体焚毁,并命令军医对营房每日进行消毒,检测所有人的体温,一旦发现异常就要隔离。


原来用来烧煤的炉子如今成了焚尸炉,那难闻作呕的气味伴随着滚滚黑烟一连几天笼罩了整个沃尔库塔。


保劳斯卡斯是被克鲁萨传染的,他在医院躺了两天,烧得浑浑噩噩,几乎死去。等他醒来时发现克鲁萨躺在他身边,光着身子,仍在昏迷。他蜡黄的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新长出的胡子根根发白,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只大大的皮口袋,里面空无一物。


保劳斯卡斯放眼望去,只见自己正在一个宽大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用报纸封死,门的地方挂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房里一共十张床,躺在他斜对面的是那个叫萨沙的孩子,保劳斯卡斯看见萨沙肋骨分明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他似乎在做梦,嘴里喃喃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知是母亲还是情人。


不知道谢尔盖怎么样了?他身体不好,要是被传染上就麻烦了。保劳斯卡斯想着,两只眼睛不停往外淌眼泪,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悲伤,他感觉自己离一切都远远的,和什么都没关系了。他就这么想着再次陷入昏迷。等他真正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这一回克鲁萨没再躺着,反而舒服地坐在床上,和那个叫布尔金的海洋学家聊着天。克鲁萨看到保劳斯卡斯醒了便走过来问他感觉如何。保劳斯卡斯回答说,感觉被火车碾了一遍。克鲁萨和布尔金大笑起来。


稍过一会儿,一个女犯人推着送餐车走进来,给每人发了一小碗汤。保劳斯卡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感觉还是很饿。克鲁萨看了,便把自己的那碗倒给他一半,推说他醒得早,已经吃过东西了。保劳斯卡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精神,便问克鲁萨是否有知道谢尔盖的下落。克鲁萨说他出去上厕所时到各个病房看了一圈,没在名牌上看到谢尔盖的名字。保劳斯卡斯听后不禁大松一口气。克鲁萨见他这样忍不住问,你对那个俄罗斯人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爱上他了?


保劳斯卡斯在经历生死以后,感到自己对谢尔盖的感情没有丢失一丝一毫。他知道自己仍深爱着他,恐怕今后所有日子都会如此。他不愿隐瞒,因此点头承认,回答说,是爱上了。


克鲁萨思索了一阵,又问:“那你准备永远留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能离开吗?”


“要是我说能呢?”克鲁萨的声音近乎于无。他看看保劳斯卡斯,又看看那个神秘的布尔金。布尔金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确保所有人都睡着以后,才在保劳斯卡斯身边坐下。



两天之后保劳斯卡斯和克鲁萨一起回到营地。虽然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克塞赫不准备让工程落下进度。那一天,他刚踏进房门,就见到谢尔盖蹭得从自己床边站了起来。看模样,谢尔盖竟比自己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看起来还要憔悴几分。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嘴唇微微颤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没动作,只是用眼睛死死盯着保劳斯卡斯。米希科和祖拉布迎上来,询问他身体情况。保劳斯卡斯看着谢尔盖回答说自己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上工了。加兰任将两个格鲁吉亚人推到一边,急切地问:“你们看到萨沙了吗?”“萨沙和我们同病房,”保劳斯卡斯说,他看着加兰任布满皱纹的眼角不禁为他感到难过起来,因为他清楚萨沙的情况不太好……“他怎么样?烧退了吗?有醒过来吗?”加兰任问。保劳斯卡斯胡乱点头,撒了个谎:“还没醒,不过我出院时听到医生在给他量体温,说温度下来点了。”“那就好,那就好。”加兰任听了脸上终于有了点高兴的神采。


保劳斯卡斯绕过他,来到谢尔盖身边。谢尔盖依然一言不发。保劳斯卡斯忍不住想,真该死,他怎么会爱上这么头倔驴。他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低声说:“我没事了,你放心吧。”谢尔盖不动,眼里露出一点脆弱的光亮。保劳斯卡斯真想抱住他,就像他差点冻死那晚,用尽全力地抱紧他,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让他再也不能对自己撒谎,不能用故作坚强的眼神看人。可是他终究没那么做,他爬上床,躺下。不一会儿谢尔盖也坐下了,下铺传来钢板床的嘎吱声,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又过几天,克塞赫收到电报,说莫斯科要来人。大家都清楚这位特派员表面上是来审查营地情况,实际上是来做征兵动员的。前方战事吃紧,急需大量人员投入战斗。可不管怎么说,表面功夫总要做一下。于是在特派员抵达前一天,所有没生病的人都被拉去洗澡、剃须、剪头发。囤积在仓库许久的厚棉服也都拿出来每人发了一件,另外还加发了一顶新帽子。伤寒爆发这事自然也要隐瞒起来,克塞赫让士兵们将伤寒病人全部抬到地下室,将病房打扫干净,装出没人住过的样子。地下室里又潮又冷,恶劣的环境无疑将加重病人的病情,可克塞赫哪管许多,对他而言,只要能应付好特派员,别的都不重要。


加兰任知道这事之后非常焦急,他担心萨沙的健康,多次恳求扎巴科夫去向克塞赫求情让他看护萨沙。然而得到的答案全都是拒绝。克塞赫甚至要求所有人不许提起伤寒二字。


大家都安慰加兰任,说萨沙年轻,身体也好,一定能熬过去。可是不知为何加兰任心里始终感到不安,他的眼皮跳个不停,那种时间不够的紧迫感又涌了上来。他迫切地想去见见萨沙,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给他擦擦汗翻翻身也好。


克鲁萨在洗澡时借着水声对保劳斯卡斯说,时机到了,他们要趁克塞赫忙于应付特派员的时候乘藏在树林矮崖下的木筏,顺洋流逃跑。


原来布尔金这个海洋学家自来到伐木队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研究洋流。刚巧克鲁萨和其他几个立陶宛人也有逃跑的打算,早早藏下不少木料,花一年时间搭造出一个筏子。双方约定互相帮助一路飘往芬兰。之所以先前没和保劳斯卡斯说,是因为他被守卫盯得紧,而且性格藏不住事,怕提前暴露。如今到了行动的时候,克鲁萨终于将秘密告诉给他,希望他能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说话时用的是立陶宛语,谢尔盖正好在附近,但克鲁萨没避讳。他知道谢尔盖不懂立陶宛语,而且他在乎保劳斯卡斯,绝不会去举报。


保劳斯卡斯半心半意地听着,目光时不时落到谢尔盖的背影上,他望着对方那布满粉红色伤疤的脊背,内心充满迷茫。克鲁萨关上水阀,低声道:“我现在就要知道你的答案。”


“走吧。”保劳斯卡斯听见自己说。他仍望着谢尔盖,期盼能看看他的眼睛,然而谢尔盖始终没有转头,流水顺着他脊椎的凹陷一路下滑,终于流进下水道。



18.


载着特派员的列车驶入犯人们新造的车站。克塞赫亲自带队迎接,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礼炮,等特派员一下车就拉响。五颜六色的纸屑撒了一地,特派员不耐烦地摘下帽子抖了抖,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这位来自莫斯科的官员名叫谢尔盖.巴什金,亲密的人都管他叫格里沙。他今年刚过五十,身材不高,但很紧实。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睛总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他的毛毡大衣外还加了一件皮草,鼓鼓囊囊的身体配上一颗光滑的小脑袋,看起来格外古怪。


格里沙把帽子上的纸屑摘完后慢悠悠地朝克塞赫伸出一只手,完完全全的领导做派。克塞赫赶紧握了握,殷勤地说:“特派员同志,天很冷吧,咱们快些走,进屋暖和暖和。”


格里沙点点头,跟着上了汽车。通往营地的公路今早刚派流放犯清扫过,不然按这个积雪程度,车子绝对开不了。格里沙看着连成一片的雪景飞快闪过,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克塞赫见他这样心里不免发虚,连忙问:“特派员同志,您准备什么时候视察营地呢?我们这儿一共分三个队伍……”


“有没有一个叫弗拉基米尔.加兰任的囚犯在这里?”格里沙打断他。


“加兰任吗?是的,是有这么个人。”


格里沙点点头,“等会儿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他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犯,我要亲自检查他的思想情况。”


 “他是重要犯人?”克塞赫有些好奇,毕竟加兰任来时的罪名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没有特加备注。


格里沙斜了克塞赫一眼,那双老狼似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看来您对他的罪名很好奇啊?”


克塞赫一惊,立刻正色道:“您误会了,同志。我坚决信任党的判断,绝无质疑。这个加兰任实在罪大恶极,我一定将他带来见您!”


“何必这么紧张呢,克塞赫同志,叫我格里沙就好。”格里沙笑了,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克塞赫竟觉得这个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吓人。他讪讪地点头,只盼汽车开得再快些好让他赶紧离开格里沙。


汽车停在克塞赫特地为格里沙准备的住所外。里面早就烧好暖气,备好茶点,玻璃橱里还放了一瓶伏特加,很是细心。格里沙一进到房间,克塞赫就派人去把加兰任找来。不一会儿人到了,克塞赫亲自领他进去,并叮嘱他不许胡说,尤其不能提伤寒的事。加兰任的全部心思都在萨沙身上,此时一声不吭,头都不抬。


他们进到屋里,看到格里沙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扶手椅上。桌上摆了两个玻璃杯,其中一个倒了半杯伏特加。格里沙看到克塞赫,亲切地招呼他过来喝一杯。克塞赫笑着说不用了,人已经带到,看格里沙如何安排。


“嗯,您先退下吧。有事再叫您。”格里沙说。


克塞赫巴不得不和他共处一室。格里沙拿着酒杯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和加兰任要讲的事很机密,同志,你懂该怎么做吧?”


克塞赫又是一惊,心中疑窦丛生。可他明白,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愚人才能够长寿。于是他严肃地回答:“明白,巴什金同志。您放心审问吧,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嗯。”格里沙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


克塞赫走出门去,故意将脚步声放得很重,一直来到外面,见到雪了,他才将从见格里沙起憋着的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那一边,等克塞赫一走,格里沙就来到加兰任面前,亲切地喊他瓦洛佳,并让他坐到沙发上,亲自为他倒酒。“很久没尝过伏特加了吧?快喝吧。”格里沙将玻璃杯塞进加兰任的手里,他满脸喜悦,与刚才判若两人。


加兰任局促地握着杯子,在格里沙的再三催促下才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热辣的酒精给他带来一些勇气,他抬头看向格里沙,“谢尔盖.巴什金。”


“干嘛这样叫我,这儿又没人监听。”格里沙不满道。他与加兰任曾是同窗同学,关系一直很好,直到格里沙因为工作关系调往莫斯科才渐渐疏远。他知道加兰任流放的事很久了,终于借着这次征兵来到沃尔库塔。他仔细打量着身边的好朋友,发现他比过去老了许多,可是眼神依然温柔谦和,没有被冰雪冻住。格里沙想起过去一起念书时的场景,心头一热,不禁亲热地搂住加兰任的肩膀,说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加兰任听他说得这样真诚,也很感动,眼睛也湿润起来,他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格里沙。”


“嗯。”格里沙笑了,站起身把盛着饼干的盘子端来放到加兰任面前,“吃一点吧。自从和德国人开战,国内粮食紧缺,能分给流放地的就更少了。克塞赫这个混蛋小气得很,恐怕让你们的日子很难过吧?”


格里沙提了一个关于别人的问题,加兰任立刻警觉起来。他看着对方,觉得虽然格里沙的笑容与刚才没有一丝变化,可那双蓝眼睛背后总有种说不清的冷意,叫人看不清,又猜不透。他不知是自己产生了误解,又还是这些年来被秘密警察吓怕了,他觉得身边的这个格里沙和小时候与他一起逃学爬树的孩子完全不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借了格里沙的躯壳现身于此。加兰任低下头,盯着地摊上一簇被压塌的羊毛,不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格里沙似乎猜出了他的想法,用劲拍了拍加兰任的后背,“以为我要去举报吗?说话呀?哼,你这个混蛋真是把我的心伤透了。你知道我来见你冒着多大的风险吗?哪有征兵委员会的人不去农村,不去城市,第一个跑流放地来动员的?可我还不是来了吗?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把我当什么了?”


加兰任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只能道歉。格里沙静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算了吧,这年头还谈什么信任不信任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吃过亏,我理解你的担心。不过要我说,你真不必为那个克塞赫紧张,他倒卖营地物资的事上面早就有所了解,只是现在打仗不办他而已,等战事结束,有他好看的。


格里沙说着,见加兰任脸色愈发苍白,忙一转话锋,笑眯眯地说:“瓦洛佳,知道上个月我见到谁了吗?”


“谁?”


“克塞尼娅!”


听到妻子的名字,加兰任两眼放光,差点要跳起来,“克塞尼娅?她怎么样?舒拉怎么样?!”


格里沙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膝盖,“他们都很好,放心吧!要我说,你的克塞尼娅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上面让她干什么她都答应,不仅在大会上公开表示和你划清界限,还补上了关于你思想不端的举报信。你听了这话可别生气,这才是真正智慧的做法,她知道怎么才是为舒拉好。”


加兰任怎么会生气呢,他跟格里沙一样明白只有这么做才能保证他们孩子的安全。加兰任感到既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妻子如此坚强,痛心的是要她独自承受背叛的痛苦。他又想起与克塞尼娅分别的那一晚,她用泪水和亲吻将自己的整颗心剖开献给他……


“对了,你知道吗,德国人已经越过韦利卡亚河了。我让克塞尼娅带着舒拉上莫斯科找我妻子去,现在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司令部都在传德国人誓要拿下列宁格勒,这会是场硬仗,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输掉列宁格勒!”


“战事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是啊。”格里沙的笑容消失了,他有些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前几年死掉的人太多了,也是不巧,要是战争早两年爆发也许也不会这样。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能让叛徒上战场不是吗?思想上的问题比其他一切问题都严重。”


可你们现在正要从流放营里找援兵,加兰任默默想着没有开口。格里沙又劝他吃东西。加兰任打定主意,一鼓作气道:“格里沙,有件事我必须求你。”


“什么事?你知道,我只是个特派员,权力有限。”


“你还记得萨沙.别洛夫吗?”


“就是一直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孩子?”


“是的,他和我一起到沃尔库塔来了。他得了伤寒,病得很重,可克塞赫却将他安置在阴冷的地下室里,我怕他在那儿得不到治疗会熬不过去。我想请你帮帮忙,把他调到普通病房去吧!求你了!”


“把伤寒病人放在地下室?”格里沙怒道,“他们怎么想得出来?这帮欺软怕硬的混蛋。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打电话。”


格里沙立刻走去另一个房间,加兰任坐在原地听到他愤怒地责备着克塞赫的残忍行径。不一会儿电话声止了,格里沙又回来,将一封信递给加兰任,他的眼里第一次露出痛心的光芒,“看看吧,这是克塞尼娅托我转交给萨沙的。据说是他的一个女同学写给他的。萨沙这孩子我也了解,是好孩子,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你放心,我已经让克塞赫派人把病人们转移出来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19.


加兰任跟着格里沙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营地医院。病房里的日光灯明晃晃的,将水泥地面照得发亮。克塞赫和军医心惊胆战地立在墙边,看到格里沙走进来,大气都不敢出。


加兰任一眼就看到萨沙躺在离暖气最近的床上,他死命地握着拳头克制自己扑过去的冲动。格里沙开口道:“把伤寒病人藏起来,你们在想什么呢?!难道犯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党把他们下放到这儿来,是来劳动、是来改造的,不是来被折磨,被谋杀的!克塞赫同志,您入党几年了,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您听好,关于这事,我要一份详尽的说明报告。我希望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您能给出合理解释。还有,如果被我知道您对弗拉基米尔.加兰任蓄意报复,我一定会如实向上级汇报。”


“加兰任。”格里沙没去看他,依然用那种恶狠狠地语气说,“你就留在这儿看护病人,不许到别处去。”


“好的。”加兰任低声回答。他迈着不稳的步伐,尽可能慢地挪到萨沙跟前。格里沙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见到萨沙的脸就呆住了。病床上的这幅骷髅哪里会是那个高大活泼的孩子呢!萨沙的身体已经被病魔完全摧毁,锐利的锁骨像刀片般要刺出薄薄的皮肤,往上是一张青里透灰的脸,嘴唇因为脱水而爆皮,两只眼睛陷在眼眶里,因为听到加兰任的呼唤而挣开,眼里的毛细血管都裂了,原本眼白的地方如今一片血红。格里沙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这孩子活不成了。


可加兰任不信。萨沙,萨沙,他呼唤着萨沙的名字,轻轻拨弄着对方的额发,像是怕弄疼他似的不敢用力。萨沙艰难地扭头看他,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地淌眼泪。格里沙一跺脚,指指军医,命令他过来说明情况。军医左右为难,不敢说真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格里沙听了更生气,问道:“营地里还有没有别的医生了?流放犯也行,赶紧找人来看!”


加兰任说谢瓦能看病,他被捕以前是莫斯科人民医院的外科大夫。于是谢瓦很快被带到,他还带着伊万,说是需要他来协助。格里沙要为加兰任和萨沙制造说话空间,又找借口对克塞赫发了一通火,要他和军医去办公室说明情况。等他们一走,谢瓦便着手检查萨沙的身体,他的结论也不乐观,可他决心战斗到底,祈祷奇迹发生。


伊万打来一盆热水,协助加兰任一起给萨沙擦身。他这年轻的一生还未直面过死亡。此刻看到萨沙病入膏肓的模样,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握着萨沙胳膊的手颤抖不停。他看着加兰任小声问:“萨沙不会死的,是吗?”加兰任没有回答,他心痛地看着萨沙变了形的身体,真希望病痛能转移到自己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萨沙时而苏醒,时而昏迷。加兰任对他寸步不离。伊万也不走,帮着谢瓦一起照顾病房里的其他病人。他觉得自己隐隐知道了萨沙的结局,可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去想这结局以后的事。伊万感觉这个病房被一层雾气笼罩了,既看不到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空空荡荡,独立于时间。他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着,深怕一旦停下来就被这空虚的感觉吸走,然后他也会像萨沙一样,漂流在时间之外。


午夜时,萨沙忽然完全清醒了。在喝下几口水后他甚至能发声说话,叫出加兰任的名字。他问加兰任,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怎么会呢。”加兰任撒谎道。“谁都有生病的时候,不许瞎想。”


萨沙微微一笑。难道还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胸口疼的每次呼吸都像有刀在往里扎似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身体里的骨头也散架了,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月光照亮了对面墙壁上的橱柜,那长长的影子好像死神的裙摆,已经盖到萨沙的身上。原来人死之前是这种感觉,脑袋明白已经无可挽回,身体却还在拼命挣扎。他看着加兰任,看到他头顶的白发在光下闪闪发光。加兰任仍旧笑着,好像他自己都相信了萨沙能活下去的谎言。


“老师。”萨沙吃力地说,“我还以为,会是我陪您到终点呢。”


加兰任慌忙低下头,两颗眼泪悄悄落到床单上。“你这孩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因为我爱您,您是我的……父亲……”


“傻孩子。哪有父亲会希望孩子跟着他吃苦呢?”


“我的冬衣,您拿去吧,冬天冷,您会需要的。”


“衣服我会替你藏好,等你病愈了再接着穿。”


萨沙没有回答,又露出了那了然的淡淡微笑。他的烧已经退了,现在只是冷,无论盖多少床被子,拿多少热水袋来也还是冷。他的嘴唇直打哆嗦,眼睛却明亮的好像冬夜里的北极星。加兰任想到什么,从怀里把格里沙交给他的信拿出来。


“萨沙,你看,这是亚历山德拉寄来的信。我念给你听好吗?”


“亚历山德拉?”萨沙吃了一惊,他感觉上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刻,关于亚历山德拉的回忆伴随着潮湿的穿堂风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女孩纤细高挑的身体,想起她苹果花般的甜蜜笑容,她的声音,她发萨沙这个音时咧开的嘴角。阳光与树叶的阴影落到她雪白的裙子上,她转动衣裙,那下摆便如一朵喇叭花般绽放。死神被这美丽的倩影击败,暂时躲进角落。萨沙挣扎着,想要看到更多。


“亲爱的萨沙,”加兰任念道。


亲爱的萨沙,


你好吗!此刻我正在宿舍的窗边写这封信。银杏树都黄了,落叶洒满了校园里的每一条街道,阳光一照,金灿灿的,美极了。我和你写信这会儿又有一片叶子随风飘进来,我要把它夹在信里,希望你收到信时它还在。


再过几天我就要随部队上罗斯托夫去了。别担心,我不是去打仗的,我现在成了一名护士,尽管才训练了三个月,可是他们说前线需要我们,所以我们就上了。没想到,我这么个从没进过医院的人竟然当上了医护人员。请为我祈祷吧,萨沙,希望我能好好表现,救死扶伤。


其实我本打算报名当勤务兵。可是审查简历时没能通过,他们说我和你交往是污点,要我写公开信,和你划清界线。我不同意,对加里宁说,如果他们不要我我就去当护士,要是红十字会也不要我,那我就去兵工厂当女工,总会有需要我的地方。所以我又去红十字会,找到负责招人的同志。那位女同志十分热心,不仅称赞我为国奉献的热情,还说我和你没有结婚,所以你的事不应该牵扯到我。可是我对她说,我本来是打算和你结婚的,而且现在也还是这么想。如果你哪天从流放地回来了,心里还有我的话,我便依然要同你结婚。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我爱你,这是事实,不会改变。那位女同志听完,不知为何流了眼泪。她叫我不许和第二个人说这些话,并且同意了我的工作申请。于是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护士。真希望能给你寄一张我戴护士帽的照片,大家都说很漂亮。


亲爱的萨沙,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和你相见呀!自从和你分别,我度过的每一秒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我真怕等你被放出来时,我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你不会嫌弃我吧?可是我又想,如果我成了老太婆,那你也一定成了一个老头子。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两把老骨头,蹬着自行车去山上郊游,那场面,一定很有趣。现在,我每场电影都要看两遍,每本书也要读两遍,我要用力去生活、去爱、去奔跑,连同你的份一起。等咱们再次相遇,我要将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你,就好像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没有错过一丁点东西。


最近,在急救课上老师让我们想如果生命只剩三分钟、三秒钟准备做什么。同学们都回答了急救知识,但是我却想,如果生命只剩下三秒钟,我一定会用来思念你。尽管你从没问过我那个问题,但是此刻,我回答你,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


开拔前,我回了家乡一次。坐在火车上看见五彩斑斓的农田像碎花裙子似的铺在原野上。一切都那么安详、静谧。夏风吹过,满地的芒草和小花随风飘动,如果你愿意,咱们以后就上这儿来生活。不再去管乱七八糟的事,养一头牛,养几只羊,当两个快乐的农民。


最后,希望你身体健康,一切平安。


又及,等你。


亚历山德拉



加兰任放下信纸,他本想和萨沙再聊聊亚历山德拉,可当他看见萨沙的表情,看到他无声抽泣的面容,他便什么都说不出了。萨沙的眼里充满对生的渴望,他是想活下去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多么想活下去等到刑满的那一天,他要搭上火车去找亚历山德拉,他要和她生活在美丽的乡村,要过安宁平静的日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准备好去死,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更别提还有一个姑娘在等他归来。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命运总是那么无情,他让有些人的生命长得难以忍耐,却又让有些人的生命短得令人惋惜。


夜很深了。营地那边传来手风琴的琴声,也许,那又是克塞赫为了欢迎格里沙编排的什么节目。琴声悠扬婉转,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唱:


带我走吧,河流啊

去那陡峭的岸边

那里有我的原野

那里有我的树林

你带我走吧,河流啊

带我到我的故土

那里住着我美丽的姑娘

她蓝色的眼睛

如同深沉的夜晚

如同湍急的溪流

如同孤独的月亮

她在天上等着我


加兰任俯下身,用拇指轻轻擦去萨沙脸上的眼泪,然后郑重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上一吻。“别怕,我的孩子。”他温柔地说,“爸爸会一直陪着你的。”



20.


萨沙在凌晨三点去世。


第二天一早克塞赫派谢尔盖去处理尸体。他走进安放萨沙的房间,看到加兰任独自坐在椅子上,刺眼的阳光晒在他脸上,他却一动不动。他的背影佝偻着,两手垂在椅子两侧,脑袋微微往右倾,看上去死的人仿佛是他。


谢尔盖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加兰任的眼睛是浑浊的,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头,并未将视线落到谢尔盖身上。谢尔盖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起来和我去送萨沙最后一程吧。”


加兰任木然地点点头,他任由谢尔盖搀扶他站起,身体软软地靠在谢尔盖身上,就好像他已经老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谢尔盖扶着他来到萨沙的尸体边,他摘下蒙在萨沙脸上的白布,仔细打量着,觉得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影子完全不同。这张脸是枯萎的、灰败的,而那张脸却英俊生动,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谢尔盖更愿意记住后面那张脸。所以他只是轻轻吻了吻萨沙的额头,便将白布重新盖上。


他将尸体擦洗干净,用布裹好,然后和伊万一人一边,抬着走到室外。加兰任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此刻倒像个迷茫的孩子了。他们来到墓园,阳光将十字架上的雪照得晶莹剔透,树枝上的冰棱发出彩虹的光芒,一只蹲在土包上的乌鸦看见他们叫了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谢尔盖找了一块安静的地方,示意伊万将尸体放下。他又来到加兰任面前,询问他对下葬地点是否满意。加兰任说,萨沙喜欢热闹,还是葬在人多点的地方吧。谢尔盖同意了,又换了一处,加兰任虚弱地点点头,走到一边靠在树干上不动了。


谢尔盖和伊万很快挖出一个深坑来。他们把萨沙的尸体安放进去,然后又看向加兰任。伊万一直在哭,他哽咽着问加兰任是否要说两句。说什么呢?加兰任想不出。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寒冷,除了黑白两色以外没有一点其他颜色。也许萨沙离开这里,反而是一桩幸事。他走到坑边,最后一次看了眼那被裹在麻布里的细长身躯,他眨眨眼睛,发现眼泪早就被冻干了。他说:“孩子,在那边等着我们。”


谢尔盖和伊万将萨沙埋葬完,同加兰任一起默默在坟包边站了很久。他们竖起一个用白杨木做的十字架,上面刷了漆,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黑亮。年轻的伊万忍不住想,此刻,萨沙去了哪儿呢?他的灵魂是不是还停留在十字架上方,是不是正看着他们,替自己和他们难过。


“你们说,人死以后会去哪儿?”伊万问,“我爸妈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们总说人死了就是彻底消亡了,可我觉得,一个人来世上走一遭,要是什么都没留下岂不是太可悲了。”


“不会彻底消亡的。”谢尔盖坚定地说,“只要活着的人的记忆里还有他们,他们就不算真正死去。”


“可是活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加兰任突然说,“记住那些美好的吧,谢尔盖。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


他们走回营地,半路上遇到孤身一人的格里沙。谢尔盖一见到他就发疯似的朝反方向跑,伊万吓了一跳,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格里沙只想和加兰任谈话,因此打发伊万回去向克塞赫汇报。


格里沙带着加兰任回到他的办公室,他请加兰任坐下,自己则在窗边来回踱步,一副非常苦恼的模样。加兰任耐心等着,对现在的他而言,时间毫无意义。


“瓦洛佳。”格里沙终于决定开口,“萨沙的事,我为你感到抱歉。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早点来,或许事情结果会完全不同。”


“这与你无关,格里沙。谢谢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不,你不明白,”格里沙背对加兰任,望着窗外,“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为征兵这件事。我来,是想来向你提供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格里沙沉默一阵,似乎在心里与自己作斗争,最终他战胜了自己,大步走向抽屉,拿出一份文件,丢到加兰任面前。“拿起来读一下吧,只要你在文件上签字,就可以把你转去条件较好的流放地。那里有我的熟人,他会照顾你。”


加兰任拿起文件,发现那是一封告发亚历山大.巴沙罗夫的举报信。上面列举了巴沙罗夫的十大罪状,尤以思想毒害为重。谁是亚历山大.巴沙罗夫?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可加兰任却不记得自己有在哪里见过他。


格里沙说:“巴沙罗夫是你们学校工会的团支部书记,你还有印象吗?”


原来是他。加兰任隐隐记得在自己的审判大会上巴沙罗夫有前来指认过自己。怎么,现在轮到他了吗?


“听着,上面已经决心要铲除巴沙罗夫了,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告发人的角色。我希望这个人是你,这会为你在党前争取一些好感。你也不想像萨沙一样死在沃尔库塔吧。”


听到萨沙的名字,加兰任嘴里不禁泛出一阵苦味。他把文件放回桌上,平静地说:“我不签字。”


“瓦洛佳!”


“我不认识巴沙罗夫,不知道他做过什么,要我说谎,我办不到。”


“不要这么死脑筋!如果你害怕冤枉无辜者,我向你保证这个巴沙罗夫绝对有问题。契卡监视他很久了,这封信上写的事确凿无误。”


“那么我呢?萨沙呢?我们的举报信上写的东西也都确凿无误吗?”


“你和萨沙不一样……”


“格里沙,你敢说一句我和萨沙,还有这流放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吗?你敢吗?契卡先生?”没错,加兰任早就知道了,格里沙去莫斯科是去当秘密警察的。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是因为他替上面抓了许多无辜的人。加兰任没有权利批判格里沙的立场,可他仍然有权利捍卫自己的尊严和人格!


格里沙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不要逼我,瓦洛佳。也许我对不起许多人,但对于你,我问心无愧!还记得你被捕前收到的提醒信吗?那是我写的,因为我不忍心克塞尼娅和舒拉也受到牵连,我知道那会让你痛苦得发疯。我关心你,爱护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了你冒险,难道你不明白,我永远都不可能害你吗?我不是在逼你当叛徒,也没有要求你站到我这一边,我所做的不过是想帮你一把,想让你过得舒服一点,不要白白死在这没有意义的地方!”


“瓦洛佳,”格里沙的眼里竟含上了泪水,“就当是为了舒拉想想,你难道就不想再见见他吗?”


加兰任看着他,有一瞬间他几乎要答应了,可是随即他又想到萨沙,想到他临死前痛苦的面容,想到他可悲又可惜的人生,还有那个叫亚历山德拉的女孩,至今仍抱着幻想期待情郎归来的那一天。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的机会?他已经是个对生活不抱希望的老人了,为什么不能将机会留给孩子们呢?


如果今天是萨沙坐在这儿,他会签字吗?加兰任想。不,他不会的。萨沙宁可放弃一切陪自己来沃尔库塔,像他这样正直忠诚的人,怎么可能去冤枉一个陌生人!


不能签字。也许他已一无所有,可他至少还有尊严,还有人格。


“瓦洛佳!”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格里沙。但是,我不能签。”


“为什么?!”


“我的孩子是个正直的人,我作为他的父亲也该保持正直。”


“你这个傻瓜,正直是那些无牵无挂的人才有的权利!”


“也许吧。如果此时你拿着克塞尼娅和舒拉的生命,或者萨沙的生命要求我签字,我或许会屈服,因为我想要他们活下去。可是现在,萨沙死了,而我的妻子和孩子尚且能活,我对于这个结果别无他求,又何必去靠陷害一个不认识的人换取更多?要知道,人的欲望一旦被挑起是永远无法填满的。”


“如果是舒拉想见你呢?”


“那么他该明白,他的父亲宁愿他当一个正直的人,也不要成为为了自己利益牺牲他人的人。”


格里沙被击溃了。他沉重地坐到扶手椅上,像一个枯萎的向日葵花盘那样耷拉着头。“那么我呢?”格里沙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为了自己利益牺牲他人的混蛋。”


加兰任悲哀地看着他,“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不会用批评的目光看待你。”


“你等着瞧吧,瓦洛佳。等战争一结束,就轮到我们被清算啦。今天你怎么对人,明天别人就怎么对你。农民都能推翻统治百年的沙皇,又何况是我们这种蝼蚁呢?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在今天活得好一些,让我的家人过得舒坦一些。也许你不会理解,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理解。”


“你说,如何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好呢?在我们之前似乎有许多人做过努力,一开始都很美好,但不知走错了哪步,结局都变成了同一种。到底何时才能不流泪、不流血,堂堂正正过自己争取得来的好生活呢?”


“我也不懂。有很多事,在最初时是所有人齐心协力去推动的,可到后来每人有每人的想法和弱点,因此受力分散,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去,有些方向跑的人多了,就将所有人带歪了。但如果要所有人始终保持同心,以一种思维方式去想问题又违背了自然原则,还会让这个世界失去颜色,失去所有灵感的火花。这样机器般不会出错的生活,难道又能说是完美的吗?所以我想也许世上并没有真正正确的理念,有的不过是一点善心,和一点看似可笑的理想。①”


“可笑的理想。是啊,蝴蝶怎么会理解飞蛾对光明的向往。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竟在这里与你真正互相理解。你说,这算幸运吗?”


“我想是的,格里沙。过来与我拥抱吧,好朋友,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格里沙和加兰任同时起身走向彼此,他们拥抱,然后贴面亲吻三次。格里沙说,离开这里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继续做你会做的事。我毫不担心你,我的朋友。”


格里沙最后一次打量好友的脸庞,这双曾经温柔谦和的眼睛终于失去了所有流动的神彩,寒冰将它们冻住了,从此以后加兰任看任何人都只会看见黑白的影子。格里沙明白,无论生死,他今生都不会再见到加兰任了。


“再见,瓦洛佳。”


“再见,格里沙。祝好,祝平安。”


加兰任慢慢走出门去,格里沙望着他的背影,北风吹得他眼睛发酸,可他不许自己落泪。



①:加缪,《鼠疫》



21.


谢尔盖在雪原上飞奔。没冻结实的新雪在脚下一步一滑,被风一吹,像面粉似的漫天飞舞。一路跑来没有见到一个人,这种古怪的寂静令谢尔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那颗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像是要脱离胸腔似的拼命地蹦,蹦得谢尔盖眼前发黑,喘不上气来。


那天,在浴室里,谢尔盖听到克鲁萨告诉保劳斯卡斯,他们要利用克塞赫陪格里沙巡视矿井的机会,逃离沃尔库塔。时间本定在今天早上,可是方才格里沙又出现在墓园附近,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和克塞赫去矿井。保劳斯卡斯他们不知道这事,如果他们还是按原定计划实施逃亡,恐怕立刻就会被发现。谢尔盖必须去通知他们!


被埋在雪下的树根悄悄冒出头来,谢尔盖一不注意被绊倒在地。他只失神了一刻,随即立刻爬起。擦破皮的鼻子不停往外淌血,他随便抓了一把雪往伤口处擦了擦,又往前跑去。肋下像被刀片割似的火辣辣地疼着,可是他没有放慢脚步。再快一点,他在心里催促自己,再快一点呀。


终于,他看到那片被砍得已经很稀疏的冷杉林。稀稀拉拉的树木之间隐约可见流放犯们手执锯子在干活。五六个士兵分散站着,头一次没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谢尔盖在树林外几里的地方站停,用袖子把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擦掉,又理了理帽子,装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这才慢慢朝领头的士兵走去。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熟练地撒谎道:“同志您好,请问保劳斯卡斯在吗?克塞赫中尉要他过去一趟。”


领头的士兵瞥了他一眼,像是很奇怪似地说道:“刚才克塞赫不是亲自把人带走了吗,怎么现在又要找?”


谢尔盖的心登时停跳了半拍,连忙补上:“看来是错过了。我从墓园走过来,可能没有中尉同志坐车快。”


那个士兵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点点头,“今天真怪,一会儿是特派员临时改行程,一会儿是克塞赫到处乱跑,真不太平。你是哪个队的,怎么会从墓园来?”


“今早克塞赫同志把我派去医院处理病人尸体的。”


“好吧。那你先回营房去,放规矩点,别乱逛。”


“好的,同志。”


谢尔盖转身向前走出几步,直到回头确认那位士兵不再看他后,才又跑起来。这一回他的脑袋不再一片空白,反而被各种各样可怕的猜测填满。克塞赫为什么要把保劳斯卡斯带走?他发现他们的逃跑计划了?可要是被当场捉住,为什么这些看守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谢尔盖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劝保劳斯卡斯多加小心。他为什么没有猜到会发生意外?昨天下午看到伊万和谢瓦被带去为萨沙做治疗时他就应该想到那位特派员对萨沙有不一样的情感。他怎么就没想到格里沙会去悼念萨沙而不是和克塞赫去矿井!要是他能早些想到这些就能阻止保劳斯卡斯冒险,就不会害得他又身处险境。


克塞赫会怎么对付保劳斯卡斯呢?莫迪有叛变的前科,尽管后来证实他是无辜的,可在克塞赫看来却是极大的污点。他早就想对保劳斯卡斯下手了,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况且,保劳斯卡斯又是个倔脾气,不怕挨打不怕受罚,要他向克塞赫低头他宁可去死,这样的脾气恐怕会激得克塞赫更加生气,两边若是起了冲突,最后一定是以保劳斯卡斯被枪毙为结局。


可是谢尔盖不能任由保劳斯卡斯去死呀!要是莫迪亚死了,要是他死了……


一个可怕的冷颤攀上谢尔盖的脊梁,他上下两排牙齿哆嗦着打着颤,他突然想到,要是莫迪亚死了,那么自己的生命就没意义了。


死不可怕,没有希望、没有寄托,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过去,谢尔盖一直沉浸在自己能为保劳斯卡斯而死的美梦中,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爱情不被理解,可以任由保劳斯卡斯放弃自己转而爱上别人,当他听说保劳斯卡斯要逃跑,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再也见不到他,而是真诚的高兴,为他可能获得自由而快乐。他以为自己只有纯然的付出,不需要回报,可是现在他却突然明白,他是需要保劳斯卡斯的。他需要他的爱情,需要他的拥抱与火热双唇,他要他活着,要他活在自己的生命里,因为只有这样,自己的人生才有意义,才能坚持。


也许他依然没有资格被爱,依然会被爱情灼伤,然而这无法阻止他不去希望、不去祈求,他没办法躲避这样的烈火,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迎火而上,哪怕被烧得皮开肉绽。


谢尔盖回到营地。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远处烟囱里的黑烟如乌云般悠悠地打着旋。空地上堆着一些劈好的木柴,几辆自行车靠在墙上,已经被雪埋住了大半。谢尔盖打量着这片营房,意识到自己竟已在此生活了近三年。不,怎么能叫生活呢,只有在遇到保劳斯卡斯之后的日子才能被称作生活,在此之前都是噩梦、是虚假的、没有滋味的。刚到沃尔库塔来时的自己怎么会料到竟会将这个地狱当做第二个家乡的一天,竟会以欢喜的目光看着这些雪,这些矮房子,这些熟悉的、荒芜的、一尘不变的景色。而这,全是因为保劳斯卡斯在此,他让地狱的冰湖融化,让岩浆冷却,让污泥里生出鲜花,让石缝里流出清泉。如果与他相爱是世间最炙热的火焰,那就让谢尔盖在这火里被烧死吧,烧成灰,烧成烟,他不在乎!


他朝跪在营地中央的一个人影走去。他走得很慢,却很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逃避了。


保劳斯卡斯跪在雪地里,肩上扛着一根木条,被手铐拷在一起的双手向后扭着,搭在木头上。他听到脚步,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谢尔盖正站在自己面前。保劳斯卡斯无奈地冲他笑了笑,谢尔盖起先没有动作,可下一秒却突然脱力般跪了下来,用一只冰冷的手摸了摸保劳斯卡斯的脸庞。


“你怎么来了?”


“嘘。”谢尔盖不许他说话。他梦游似地摸着保劳斯卡斯的脸颊,从他漂亮的头发,到倔强的眉眼,再从挺直的鼻梁,一直到窄窄的下颚。他的手指移动得这样慢,好像要将每个细节都牢牢记清。


保劳斯卡斯任由他抚摸着,眼神也逐渐温柔起来。他看着谢尔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天真可爱的孩子。


“我以为我失去你了。”谢尔盖令人心碎地说。


“我本来是要走的。”保劳斯卡斯望着那双脆弱柔软,容易受伤的眼睛,“我以为你不需要我,所以就决心和克鲁萨一起逃到挪威去。可是今早我突然想,就算你不要我又怎样呢?是我需要你,我要见到你,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陪在你身边,没有你,自由对我来说像是给一个饥渴的乞丐一罐奶油,是空中楼阁,没有意义的。于是我对克鲁萨说我不走,他很生气,问我是不是打算死在这里。我说如果结局都是死,我宁可死在心爱的人身边。”


“那你怎么会跪在这儿呢?”


保劳斯卡斯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回到伐木队时刚好遇上克塞赫来征兵,他要我去前线,我告诉他别做梦了,如果硬要我上,我就缴械投降,总之永远别想让立陶宛人为苏联流血。”


谢尔盖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他那温柔、真诚又有些羞涩的眼神,像羽毛似的将保劳斯卡斯的心刷得痒痒的。保劳斯卡斯不禁鼓起勇气问:“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是来通知你克塞赫没有跟格里沙去矿井的,我担心你被抓。”


“你知道我要走?”


“嗯。”


“而你也不阻拦?”


“我希望你获得自由。”谢尔盖低下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保劳斯卡斯,那个人群中的高个子,那个总是气鼓鼓、坏脾气,却很讲义气,非常勇敢的立陶宛人。想到他那时还很讨厌自己,而现在……“在遇到你之前,我总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期望与恐惧了,可是你,把那些鲜活的情感又带回我身边。我天天期盼你能好,夜夜恐惧你受伤。对我来说,地球开始绕着你而转,而我就是绕着你的月亮,被你吸引,想向你靠近。还记得那天,在仓库里你问我是否爱你吗?当时我没回答,因为我害怕,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可是无论我是不是有资格被爱,我爱你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所以现在,我将答案说给你听,是的,我也爱你。如果你爱我一分,那我就爱你十分。我的整颗心都属于你,永不改变。”


“谢廖沙……”


“如果你要我,就全拿去吧。我的心,我的灵魂从今往后全都属于你。”


保劳斯卡斯真恨这副碍事的手铐,他想要立刻抱紧谢尔盖,像他梦中做过一百次的那样拥着他,抱着他,用自己的嘴唇温暖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要吻他!一刻都不能等了!


“吻我,谢廖沙。快呀!”他急切地说。


于是谢尔盖便扑过来,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当他们的嘴唇终于紧贴在一块时,保劳斯卡斯觉得地球都仿佛停止了旋转,世间万物都在注视他们,他们在一切生灵面前接吻,宣誓爱情永远属于彼此。


“我的谢廖沙。你爱我对不对?你属于我对不对?”保劳斯卡斯在亲吻的间隙说。


“是的,莫迪,我爱你,我爱你。”谢尔盖闭起眼睛如梦般地回答道。


他们静静搂在一起,雪花从天上悄悄飘落。最初还看得到六角形状,后面便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掉,压得树枝嘎吱作响。谢尔盖突然天真地想,要是雪把他们全埋住就好了。所有房子、所有罪恶、所有爱与不爱,痛苦与荣耀,全都埋起来,等到最后,世界又恢复成白茫茫的一片。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



22.


最终,格里沙共带走127名流放犯奔赴前线。其中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选中的。米希科、扎尔和伊万都在被选中的那列。他们将直赴罗斯托夫,编入梅什科瓦河畔的驻军。伊万说,他要上那儿去找亚历山德拉,要将萨沙最后的话语带给她,那就是,他也爱她,永远永远。


伊万较来时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蛋如今在风雪中练出清晰的线条。他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对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苦难并没有完全打败他,他虽然不再做梦,却依然充满希望。他对谢尔盖说,他要为正义战斗了,不管是俄罗斯人,还是白俄罗斯人,都要联合起来勇敢抗击法西斯。


扎尔请谢瓦向自己的母亲写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参军去了,等到战争结束就能回家。


米希科则和祖拉布聊了一晚,两个格鲁吉亚人自来到沃尔库塔后就没分开过,如今一个远赴战场,另一个留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知这辈子能否再次相见。可是他们聊着,笑着,谁都没说丧气话。他们掰着手指数自己村里的人,数他们的家人、亲戚以及祖辈,最后高兴地发现两人的曾祖辈曾在同一个村里住过,甚至还当过亲家。“我的亲人呀!”米希科激动地和祖拉布抱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要上战场的人离开了。他们在空地上排队,留下的人则挤在窗边为他们送行。这时米希科突然唱起了《苏丽珂》,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祖拉布时唱的那首歌。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

夜莺夜莺我问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

我期望的可是你?

 

祖拉布的眼中满是泪水,他大声接唱到: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

一面低下头思量,

好象是在温柔地回答,

你猜对了正是我。


他唱得那样大声,连同树木和白雪也跟着一起唱起来。他们唱:你猜对了正是我。正是我。


米希科走了。保劳斯卡斯劝祖拉布不要太难过,如果有缘,总会再见的。


“难过?”祖拉布笑着擦了擦眼睛,“怎么会难过呢?要知道,一个格鲁吉亚人总会遇到另一个格鲁吉亚人的。”


如今营地里只剩下八十多个人,沃尔库塔比之前更空旷、更冷清了。大雪没日没夜地落着,夜越来越长,终于没了白昼。谢尔盖和保劳斯卡斯都去了矿井。克鲁萨也和他们在一起,原来那天后来他们刚到崖边就发现海上起了风暴,没法起航,所以他们就跟在保劳斯卡斯后面回来了,也因此躲过一劫。可是克鲁萨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他和布尔金仍在等待时机。


1942年来了。与德国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状态,全国各地都起了战场。就连摩尔曼斯克也有重兵把守。全世界似乎只有沃尔库塔一座城市连同着她的囚犯被世人遗忘,除了载着煤炭离开的火车,再没其他人或物接近这里。


食物与日用品的严重匮乏令犯人们的日子比过去更加难熬,大家逐渐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可能撑不到春天了。然而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保劳斯卡斯的精神却是富足且幸福的。因为他与谢尔盖在一起,他们深爱彼此,相互扶持,共同迈过没一个难关。


每天晚上,当大家都陷入沉睡,保劳斯卡斯便会悄悄从上铺溜下来将谢尔盖抱在怀里。吻他的眼睛、面颊,以及冰冷的鼻尖。他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把他受伤的膝盖夹在大腿间。而谢尔盖也会轻轻亲吻保劳斯卡斯的头发和锁骨。他们在黑夜中静静凝视对方,谁都不说话。有时保劳斯卡斯甚至会想,谢尔盖是不是他在地狱中的一个美梦,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天使。这时谢尔盖就会凑过来吻他,热烈的、缠绵的,就好像他刚才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如果他们现在是自由的那该多好?如果他们是自由的,保劳斯卡斯就要在阳光下拥抱谢尔盖,要带他去立陶宛,去到尼曼河边。他要带他行走在沙滩上,去蔚蓝的海里游泳,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用热吻将谢尔盖苍白的皮肤染成蜜色。他要向每一个朋友介绍谢尔盖,自豪地说他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唯一。他想和他去全世界旅行,去南美的热带雨林,见一见比十个人环抱还要粗的古树。如果他们是自由,他就要对他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① 他要让他喘不上气来,要他羞得浑身发红,用只剩下渴求的明亮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要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的打碎,要打破那些可恶的固执和倔强,然后再重新将他拼接起来,像一件美丽的玻璃艺术品,小心呵护着,珍藏在内心。他要热烈地吻他,吻得他眼里只剩自己!他也要温柔地吻他,吻得他双眼朦胧醉倒在怀里……


如果他们是自由的……如果他们是自由的!


他望着谢尔盖安静的睡颜,心里爱得发疯,爱得发疼。他越是看他越觉得他像刺进胸口的一把尖刀,虽然很疼,却仍忍不住一次次往上靠。他想还好自己不懂文学,否则现在就要为他写出一百首诗来,让所有人都去读。


我爱你,谢廖沙。他轻轻在谢尔盖耳边说道。在睡梦中,谢尔盖回答他,我也爱你,莫迪亚。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埋在厚雪下的苔原开始悄悄复苏,树枝上的冰棱一把把往下掉。虽然雪尚未融化,可空气里却充满着潮湿的气味。蓝色的雾霾如纱般落在这座被遗忘的小城,像一顶帐子将外界隔绝开来。


这个冬天营地里又死了十个人。他们空出来的位置迟迟没有新犯人来填补,活下来的人过得更悲惨了,他们现在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并且很快就要干四个人、五个人的……


克鲁萨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走,否则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谢尔盖知道保劳斯卡斯赞同他的观点,可是若自己不走,莫迪亚也绝不会离开。于是在一天夜里,他主动对保劳斯卡斯说,我们逃吧。


“什么?”保劳斯卡斯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亮光。


谢尔盖以气声说道:“我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和克鲁萨一起。”


保劳斯卡斯又惊又喜,他吻了吻谢尔盖,郑重地点头道:“你放心,我明天就和克鲁萨说。太好了,我们终于要自由了。”



①: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23.

一旦下定决心,计划便很快推展开来。首先要准备大量保暖物品,这个不难,上前线去的人走时没带走任何东西,所以他们过冬的棉袄全留在房里了。其次要将造好的木筏做些整修,一个冬天过去,要将那些不牢固的木条全部换掉,保劳斯卡斯和克鲁萨又申请回伐木队,得到批准后一得空就开始工作。最后还要观察风向和洋流,这个有布尔金,他早有准备,预估在这几周就会有好机会。


剩下的便是想办法偷些食物出来。不过如果偷不到也没关系,因为据布尔金推算,顺利的话他们只需要一天一夜就能到芬兰。


他们计划在矿井弄出点动静,引起骚乱,然后趁机逃跑。现在的守卫比以前宽松许多,他们非常可能成功。


于是在计划执行前一夜,他们四个聚在一起郑重握手拥抱,祝福彼此平安。克鲁萨对谢尔盖说,他很感激谢尔盖愿意加入他们,因为只有这样保劳斯卡斯才会答应离开。“您知道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莫迪在单相思,我以为您之前不接受他是不爱他,后来接受也是因为可怜他。但现在我明白了,您是真正爱他,并全心全意地希望他好。我尊敬您,我认同您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


克鲁萨又说,等到了芬兰,他们得想办法申请政治庇护,有必要的话就抛弃苏联国籍。最好能去到加拿大,现在欧洲大陆太乱了,只能寄希望于大洋彼岸。谢尔盖听到这里,脑海中忽得闪过一个流星似的念头。他慢慢走到门边,听见扎巴科夫那日夜不停的广播里在播报一篇神枪手之死的报道。他仔细听着,发现说的是西伯利亚第810步兵团的一名神枪手少尉近日在顿河战场上牺牲了。年仅21岁。报道说他英勇击杀了15名德国人后因暴露狙击位置被德国人一枪打穿颅骨死亡。播音员激情澎湃地赞颂着少尉的无畏精神,赞扬他为国牺牲,为正义而死。“起来吧,苏联人民,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起来战斗吧!身后就是莫斯科,我们无路可退!绝不能让敌人染指祖国母亲的土地!”


谢尔盖听得脸上发烧,他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抵在门上的拳头颤抖个不停。广播里放起《神圣的战争》,当听到那句“祖国宽广的田野,不让敌人蹂躏”时,谢尔盖恍如被雷击中,整个人猛地颤抖了一下。


保劳斯卡斯察觉到他的异常,连忙走来询问。谢尔盖面色苍白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铺位。那天晚上他思考了很久,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切按计划进行。入夜以后,克鲁萨凿开了排水管,地下水瞬间涌入矿井。流放犯们因为害怕被淹一路往外跑,守卫们拦不住,场面一时陷入混乱。谢尔盖、保劳斯卡斯和克鲁萨趁机往树林方向跑去,一路上天色昏暗,除了淡淡的月光以外没有一丝光线。远处光秃秃的树枝如鬼魅般伸展着手臂,有几只乌鸦似乎藏在黑暗里,呱呱叫着。


雪已经开始融化了,踩下去一脚一个坑,很快就弄湿了鞋袜。冷意从湿透了的鞋底往上爬,空气里充满了沉重的喘息和牙齿打战的声音。克鲁萨奔在最前面,月光下他和他的影子一样黑,简直分不出谁是人,谁是影子。保劳斯卡斯始终拉着谢尔盖的手,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发黏,指尖却凉凉的,不住地颤抖。谢尔盖用力回握他的手,并向他投去坚定的目光。


他们钻进冷杉林。克鲁萨突然停下脚步,学着乌鸦,叫了两声。又过几秒,只听矮崖方向传来了同样的乌鸦叫。克鲁萨高兴起来,扭头对谢尔盖他们说:“布尔金就在前面,他都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跑过一棵棵树木,有些树很高大,像巨人挺直着腰板;有些树则很瘦小,扭曲着细长的树枝,想要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中穿梭,克鲁萨跑得那样快,有好几次保劳斯卡斯都差点跟丢了。“加油啊,谢廖沙,快跑啊。”他喃喃道。


终于,他们拨开一片灌木丛来到矮崖边。夹杂着冰块的海浪拍打着石崖,一轮蒙着黄晕的月亮悬挂在天际。这一夜没有星星,天空黑得仿佛要将一切吞噬进去。


木筏已经放下,正随波浪来回漂浮,就等最后将绳子砍断奔向自由。“跳吧。”布尔金说。


他们四个对望一眼,然后克鲁萨打头,布尔金跟着,跳下了石崖。


扑通扑通两声之后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又过几秒,克鲁萨和布尔金终于浮出水面。他们游到木筏旁边,挣扎着爬了上去。


“下来吧,没问题!”克鲁萨冲还在崖上的保劳斯卡斯与谢尔盖喊道。


保劳斯卡斯点点头,又握了握谢尔盖的手,“咱们一块儿跳。”


谢尔盖却说,“先把手松开吧,别一起撞到石头上。”


保劳斯卡斯同意了,他又看了一眼谢尔盖,心头忽然震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可是他不敢说,他快速地吻了吻谢尔盖的嘴唇,“跳吧。”


下一秒,保劳斯卡斯沉入水中。冰冷的海水几乎立刻夺走了他身上的所有热度,刺骨的寒意令他的肺一时停止呼吸。他不停地在脑海里命令自己要冷静,蹬腿、划手,向上!他向着那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影拼命游去,终于浮出水面。克鲁萨伸手把他拉到木筏上,将早就准备好的棉衣裹在他身上。


“谢尔盖呢?”保劳斯卡斯问。


是啊,谢尔盖呢?!三人吃惊地朝周围水域望去,碎银般的月光漂浮在海面上,哪儿都没有谢尔盖的影子。保劳斯卡斯抖落肩上的外套大声喊起来:“谢廖沙!谢廖沙你在哪儿?!”


“莫迪!”一个声音自石崖上方传来。保劳斯卡斯立刻抬头,看见谢尔盖正站在崖边。


“谢廖沙,你在干什么,快跳啊!”


“是啊,快跳啊!”克鲁萨和布尔金也跟着叫道。


远处传来人声和汽车远光灯的光亮,看来士兵们已经发现他们跑了,正在追过来。


“快跳啊,别怕,我接住你!”保劳斯卡斯急切地说。


可是谢尔盖却纹丝不动,他趴在崖边冲保劳斯卡斯喊:“你们走吧,我不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


“莫迪,我今早申请参军了。克塞赫已经批准,明早就要送我去斯大林格勒。”


这一刻保劳斯卡斯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斩断了,没有疼,没有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切都像在很远的地方发生,而他只是个旁观者。他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谢尔盖以及他飘舞在风中的黑发。他看见谢尔盖嘴角自嘲却又毅然决绝的微笑,终于明白他说的全是事实,谢尔盖不和他走了。


“快走吧,别等我了。”谢尔盖说。


怒火迅速燃遍保劳斯卡斯的胸腔。他恨眼前的这个骗子,他恨他撒谎,恨他竟然准备抛下他!他这么计划多久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是骗保劳斯卡斯的,他从没想过要和他一起离开吗?!


保劳斯卡斯想也没想,径直跳入海里,他要回去。如果谢尔盖不走,那么他也不走。这个可恶的骗子别想抛下他!他跟定他了,不就是去斯大林格勒吗?好啊,他也要去。不就是要为俄罗斯流血吗,好啊!那就让保劳斯卡斯也死在这片土地上好了!


他努力往上爬,可是结了冰的石壁上光溜溜的,怎么也爬不上去。


“你在干什么,快走啊!走啊!”谢尔盖大喊。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和你死在一起!”


“傻瓜,你还不明白吗?我要你活着!要你自由地活着!”


“没有你,我要自由做什么?”


“能与你相爱已经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可是莫迪,对我来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还记得我的理想吗?还记得我说我把心和灵魂送给你吗?但是我的身体是属于祖国的,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如今祖国真的需要我,我必须去战斗!”


“那就让我跟你一起去!”保劳斯卡斯绝望地吼道。浸了水的石壁更加光滑,保劳斯卡斯的手臂蹭破了,血黏在冰上,冰又撕走皮肤。创口越来越大,可他竟完全感觉不到疼。因为他的心更疼,疼得他两眼发黑,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可你不是俄罗斯人。”他听见谢尔盖说。


“你没必要为我的祖国流血。”


但我想为你流血啊……保劳斯卡斯又一次从石壁上跌落,滑入水中。克鲁萨眼疾手快将他拖上木筏。


“带他走,照顾好他。”谢尔盖对克鲁萨说。


“我不走,我不走。”保劳斯卡斯胡乱挣扎着,他觉得自己像匹快要死去的马,疼得到处打滚,到处乱踢。“谢尔盖,我的爱人,别离开我。”


“我爱你,莫迪,但我现在要去完成我的义务了。如果有缘,我们或许还能相见。”谢尔盖最后说道。他趴在崖边,淡蓝色的眼睛在飞舞的乱发间闪闪发光,像那明亮的北极星,又像那用短暂的一生去追寻的、属于飞蛾的火光。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他细瘦的背影像羚羊般跳跃在林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保劳斯卡斯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扎,又是如何被克鲁萨制服。他不记得他们何时离开了崖边,一路飘荡着游向寒冷空旷的北冰洋。他不记得他们迷了路,徘徊在风雪间。不记得他们是如何挨饿、受冻,蜷缩在木筏上,等待死亡降临。他不记得自己在极光下哭泣,祈求谢尔盖回来。不记得自己的眼泪最终全都冻在眼角,而祈祷声无人倾听。


他飘着,荡着,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深爱谢尔盖那晚,他将自己当作一条小船,让谢尔盖躺在上面。那时他想,就这样和他飘向远方有多好,哪怕根本没有终点,哪怕终点处什么都不存在。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了谢尔盖曾经唱过的那首歌。于是他也跟着哼唱起来。


带我走吧,河流啊

去那陡峭的岸边

那里有我的原野

那里有我的树林

你带我走吧,河流啊

带我到我的故土

那里住着我美丽的姑娘

她蓝色的眼睛

如同深沉的夜晚

如同湍急的溪流

如同孤独的月亮

她在天上等着我


请带我走吧,河流。带我走吧。热泪很快又冻结在眼角。保劳斯卡斯不停地唱着,不让自己睡去,他知道谢尔盖想要自己活下去。那么他就活下去,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还能相见。



24.


保劳斯卡斯最后被人在巴伦支岛捞起。那时他们已经在北冰洋上漂流了三天,几乎冻死。好心的渔民将他们带回自己家照顾。保劳斯卡斯发了两条高烧,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之后他和克鲁萨以及布尔金在岛上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挪威,从挪威坐船去了加拿大。他在加拿大生活了很多年,最终娶了妻子,也有了孩子。


他从没对人说起过谢尔盖,也没对克鲁萨说过。他就这样过着平静的日子,直到老去。


1991年苏联解体。第二年,保劳斯卡斯搬回立陶宛居住。


在他八十岁那年,他突然突发奇想说要去沃尔库塔看看。家人担心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去,可他不听劝,非要过去。于是他的孙子便陪他搭上火车,从莫斯科出发,一路驶向那座被称为苏联的黑色遗产的城市。


几十年过去了,沃尔库塔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后来建起的建筑,雪还是那样厚,天还是那样阴沉。当年的流放营早就拆除,只剩墓园还在老地方。保劳斯卡斯在里面走了很久,认出了萨沙的墓碑,以及加兰任的。可是其他过去认识的人最后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


他走着,看着,觉得从前那把埋在心口的尖刀又慢慢苏醒过来。它一点点刺破疤痕,刺进已经衰老干瘪的肌肉,可是并没有血流出来。保劳斯卡斯终于找到了当年逃跑的树林,他想到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谢尔盖对他说他要去为祖国战斗了。


一个傻瓜,一只飞蛾,一个可笑的理想主义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理想实现了吗?他最后看到苏联的覆灭了吗?新的秩序在毁灭中诞生,谁也说不清那是好,还是坏。世界转的那样快,人人都将权利和利益挂在嘴边,在这个时代里,是否还存在着那样单纯、天真,认为只要人人都与人为善,同世界做朋友,将他人的利益放在首位,就一定能实现全人类的进步。


人类怎么样,说实话,保劳斯卡斯才不在乎呢。他只记得在这片冻土上曾诞生过他的爱情,他的爱情永远以年轻、真挚的样子留在了这里。直至此刻,他才敢放任自己回忆谢尔盖的模样。


那乌黑的头发、纤细的眉骨,那窄窄的鼻梁、鲜红的嘴唇,那总是浮在颧骨处如晚霞美丽的红晕。还有他的眼睛,淡色的、明亮的。正是这双眼睛在黑暗中给了保劳斯卡斯光明,支撑他活了下去。


如今他的萤火虫在何方呢?是不是和他一样回到了家乡,生活在纯净无暇的水源边,过幸福安宁的日子呢?


不,不会的。保劳斯卡斯摇摇头,哪里有停着不飞的萤火虫呢?他的萤火虫一定又飞去黑暗的地方,为那里送去希望的萤火。萤火虫是不会死的,他会一直飞,一直亮,一直释放温暖又美丽的光芒。


我不怨你离开我了,谢廖沙。保劳斯卡斯对着那片海说。如今他终于真正理解谢尔盖。在爱情之外,在自由之外,还有一种最纯粹的感情,最炙热的理想,最天真的冲动。他尊重他的选择,并且为此更加爱他。“你的心,和你的灵魂我一直保管着,现在还给你吧。”保劳斯卡斯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来见你了。到那时你就再没办法离开我、抛下我了。”


保劳斯卡斯走了。他坐上回立陶宛的火车,外面春光明媚,俄罗斯平原上的乡村景色令人陶醉。保劳斯卡斯要孙子把包厢内的窗户全部拉开,他要闻闻春天的味道。他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脸上。这一刻,心里的那把尖刀终于刺穿他的心脏,热血如年轻时那般涌了出来。可是他既不疼,也不痛,反而觉得很畅快、很暖和,微风如谢尔盖的嘴唇那般落到他的嘴上。他慢慢做起梦来,梦里沃尔库塔的雪晶莹透亮,而谢尔盖站在雪里,脸上红扑扑的,他微微笑着,一句话都不说。山的那边似乎有手风琴声,欢快的、跳跃的,像是阳光的斑点,落到川流不息的河流上,一路歌唱着、摇晃着、飘向那未知的远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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