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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密欧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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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慕尼黑-不冻的河1

已完结,感谢各位在连载期间的留言

大肃反AU

BGM:Lube-Ты неси меня, река (Краса)


1.


列车稳稳地停在距离沃尔库塔三公里外的小站上。车门一时没开,只听见外面有人走动,喊着模糊的对话。一束无精打采的白光从木板缝隙里透进来,刚巧照亮了蜷缩在保劳斯卡斯脚边的男人的脸。那男人的脸很脏,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角。


狭小的车厢里大概挤了八十个人,全都以同样的姿势小心蜷着。他们已经蜷了两天两夜,要不是偶尔还有身体不健康人的呻吟,准会让人以为这车里拉的不过是一箱石墩。保劳斯卡斯是个大个子,要他蜷成一团本就比别人困难许多。可他现在管不了那些,一种更深、更沉的阴郁压在心头,就像暴雨前的闷热水汽,叫人喘不上气来。


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瞬间倾入的日光亮的人睁不开眼,可没人敢耽搁,争相赶紧迈着发麻不稳的腿,跌跌撞撞朝外跨。打头的几个站立不稳,像玻璃瓶似的咕噜滚落到硬土上。保劳斯卡斯也跟着下来,两脚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吭噬,痒得他想狠狠挠上几把。


一个中士模样的人等在站台上,身后站了四个列兵。他一边咬着一支铅笔,一边翻看着手里的名单。


“阿列克谢.尤玛托夫。”他拖长了声音叫道。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立刻从人群里跑出来,他跑得那样急,完全没看到周围一个列兵偷偷伸出了脚,他重重摔倒在地,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地面,可即便如此,尤玛托夫也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站到中士面前。


“谁许你出列了?”中士瞪起眼,一副生气的模样。


尤玛托夫窘迫极了,他擦破的鼻子仍在汩汩往外冒血,那血和他的汗混在一起挂在下巴上,随着他颤抖的身体不住抖动。的确没人叫他出列,尤玛托夫无法辩驳。


中士朝身后的列兵做了个手势,那士兵往前跨出一步,带着手套的手往尤玛托夫脸上刮去。一、二、三、四,四个响亮的巴掌将尤玛托夫打得倒到地上。


“把他直接带去矿区。”中士冷冰冰地说道。


尤玛托夫被拖下去了。不知是否是错觉,站台上剩下的人像母鸡似的又聚紧了一些。


“现在开始点名。叫到名字的上这儿来挨个排队站好。速度快点,后面还有一列车要来呢。”


中士的话散在风里。已经是深秋了,风早没了当少女时的温柔,像个凌厉又狡猾的恶妇,用手里的鞭子往人身上最嫩、最软的地方抽。身上那麻袋一样的囚服在这种攻势下根本不顶用,照这样下去,只怕冬天一来,这里的流放犯就会死去大半。中士叫到保劳斯卡斯的名字,他走到队伍最末,偷偷抬头瞥了眼,瞧见远处的山,像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压在土地上。



2.


保劳斯卡斯被分到工程队。他们要在这里建铁路和公路,以便将矿区的煤炭尽快运向基辅。因为气候恶劣,工程进行得很慢,他们一天要有十二个小时跪在冻土上,而唯一的工具只是一把十字镐。


这批流放犯一共二百三十人,起初他们被安排和老犯人们同住。小小的矮木房里塞进十几张三层铁床,没有多的铺位,他们就只能裹着被单睡在两个床的过道里,既不能翻身,也不能伸直双腿,夜里还常被起来上晚班的犯人踩到脑袋或是肚子。有一回,一个小个子鞑靼人被上铺的俄罗斯人踩到,忍不住吐了一地,那股恶心的气味一直徘徊在封闭的木屋里,久久没有散去。


后来,随着死去人数的增加,铺位逐渐空了出来。保劳斯卡斯睡到了原先属于一个波兰人的床上,那个人被埋在坍塌的矿下,连尸体都挖不出来。负责看管他们的是一个和气的老头,人们都叫他扎巴科夫,他喜欢在暖气炉旁抽烟,偶尔允许刚下夜班的囚犯去炉边烤烤冻僵的脚。他总说等冬天过去,多盖几座房子,就能住得稍微舒服些了。


可是谁来干呢?所有男人和有些力气的女人都彻夜在工地上劳动,只剩下那些怀孕的,或是有病的女人留在营地里种菜与清洁。若真要造新房子,那就得连着几天不眠不休的轮班,而这是任何人都不愿做的。于是大家就期盼其他人快点死去,或者说,自己也快点死去,这样总能有一个地方可以躺。早年受到的教育和爱心,在苦难里丢个精光,如今的他们不过是一具皮囊,里面塞满稻草和污泥。


他们这批流放犯在来到沃尔库塔之前曾辗转于多个劳改营,因而早已习惯艰苦的生活。年纪稍大些的犯人说,如今的情况已比1937年时好很多。虽然沃尔库塔的环境堪比地狱,可是这里的守卫不坏,不会让你整夜整夜地坐在冰冻的栏杆上不能倒下,也不会将你扒光了扔到坑里任凭太阳暴晒。兴许是严寒冻结了暴虐的基因,驻扎在此的士兵们失去了折磨囚犯的想象,他们只会用最简单的方法对待不听话的犯人,就像对马、对牛,要么一顿鞭打,要么一颗子弹。


就这样,保劳斯卡斯在沃尔库塔住了下来。幸运的是他与他的表哥克鲁萨始终在一起,没有因为辗转多地而分离。同批的流放犯里还有几个立陶宛人,他们想尽办法终于换到一个房间,休息时就聚在一起,小心地提防着任何其他人。


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分了好几个小圈子。立陶宛人一圈、鞑靼人一圈、波兰人一圈,当然最多的还是俄罗斯人。尽管保劳斯卡斯心里很清楚他们与自己同样不幸,却仍无法控制地从内心深处厌恶着他们。


在矿上劳动的米希科和祖拉布是营地里唯二的两个格鲁吉亚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整天呆在一起。关于他俩的相遇,米希科有一个绝妙的故事。他说有一天他在黑漆漆的矿井里挖煤,忽然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唱苏丽珂。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

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

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格鲁吉亚人!”米希科说。于是他一路挖,一路唱: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

朝霞般地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

我的爱人可是你?


他在矿井深处找到祖拉布,两人惊喜地发现他们所在的村庄相隔不过十俄里。刚巧那天晚上祖拉布房间死了人,空出一张床,米希科便恳求扎巴科夫允许他搬过去。米希科平时嘴巧,从不惹事,而且生得一副好歌喉,士兵们都不讨厌他,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他住下去。


可是祖拉布却说,当时他并没有唱歌,他明明在扯着嗓子问他的同伴在哪儿,因为他的矿灯碎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怎么说,一个格鲁吉亚人总能遇见另一个格鲁吉亚人。”米希科坚定地说。


祖拉布不服气,一边拍身上的煤灰,一边同他争论。保劳斯卡斯忍不住用膝盖顶了上面的床铺,这才让他俩安静下来。


过一会儿上晚班的人走了,房间里熄了灯。睡在保劳斯卡斯上铺的祖拉布咳嗽起来,每震一下,都会从木板缝里掉下好多黑色的灰尘。保劳斯卡斯恍然觉得他就是一个大煤球,总有一天早上醒来,他不会看到祖拉布,只会看见许多许多煤灰,和床单上洗不掉的黑色印记。


他就这样想着,陷入模糊的睡眠。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呼救的声音。紧跟着橙红的火光照亮了墙面,上铺人惊醒的影子映在上面,活像一株株扭曲的水草。


“出什么事了?”有人开口询问。


然而没人能回答他。随着火势加大,有个俄罗斯人突然怪叫起来:“他们要烧死我们啦!他们要烧死我们啦!”


一时间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到门边,可是他们不敢撞门,更不敢大声呼救。所有人就那么沉默地叠在一起,紧紧扒着自己抓得到的东西,试图从缝隙里找到前来开门的身影。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又过一会儿,火灭了。房间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终于褪去一些,尚有理智的人说,怕不是矿上出事了。几个人附和了几句,于是大家又回到自己的床铺。


米希科在保劳斯卡斯斜对面说,快睡吧,很快就要天亮了。


是啊,很快又要开始劳动了。保劳斯卡斯想着,躺到枕头上。可是他的心脏还是不听话的乱跳着,任凭他如何假装自己已经睡着都不肯罢休。一个细小的念头跟牙签似的在他的每个想法里穿梭,不停叫嚷着,这回又死多少人了,这回又该死多少人了……



3.


谢尔盖.别洛夫是在火灾过后的半个月到工程队来的。他原先就在出了事的西矿区里劳动,那边山势高,地理位置险恶,一般只有永久流放犯才会被安排在那儿。


说来奇怪,这儿的人虽然心里都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回家,可脑子里却始终记得流放周期,记得当初被判下的罪名。


说我走私物品危害苏维埃,可我没有啊!米希科至今都不明白那天夜里,契卡为什么会敲响他家的门。他只是一个往返于格鲁吉亚和俄罗斯的小商贩,贩卖的东西不外乎是一些农作物,这些东西能危害到谁呢!


祖拉布的遭遇也与他差不多。契卡先是抓走了他左边的邻居,而后是他右边的邻居,然后再第三天夜里也带走了他。他们不许他睡觉,拿灯泡照他的眼睛,然后问,你是否认罪。


到底是什么罪呢?祖拉布至今都搞不明白,不过契卡也不需要他明白。等到他被折腾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了,他便把所有罪名全认下。接着祖拉布被赶上火车,先去萨哈林、然后又去阿克套,后来不知怎的就来到沃尔库塔。


米希科说他一共被判刑流放五年。他伸出两根黑乎乎的指头,说迄今为止他已经干满两年了。


所以呢?保劳斯卡斯反问。米希科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砸吧着嘴,说不出话。


保劳斯卡斯也记得自己的刑期,十年。至于罪名,只要他是个立陶宛人,并且很愤怒,就够了。


谢尔盖被带来那天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雪。这会儿雪还是个小丫头,不如风那样老练,落到身上轻轻盈盈的,很快就化了。保劳斯卡斯抡起胳膊发狠似地用十字镐砸着冻土,不这么干,身体很快就会冷下来,而一冷就再也暖不起来了。他已经干了四个小时,早已满身大汗,头顶冒出的白雾像游云似的跟着他到处跑。他抬起头,看到谢尔盖正跟着一个中士过来,他的腿有些瘸,身子瘦长瘦长的,黑色的头发落到白洁的额头和后颈上,让人想到俯卧在雪地里的黑马。他长着一张长脸,淡色眼珠,不做表情时嘴角也翘着,很像是女人会喜欢的模样。


那个领着谢尔盖的中士同工程队的看守交谈几句,而后谢尔盖就那么拖着步子走到保劳斯卡斯身边。他的大手里握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十字镐,他没同保劳斯卡斯说话,便那么直挺挺地跪下,开始凿土。


他们在初雪里干足九个小时,直到看守自己冻得受不了了才把他们赶回营地。回去路上保劳斯卡斯依然跟在谢尔盖后面,看他艰难地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路。守卫总在催,朝他们骂脏话,有时还冲过来揍人。谢尔盖因为走不快,身上挨了好几下,可他一声不吭,连脑袋都不缩一下,他的腰板始终挺得直直的,像有人在他腰上别了一把尺似的。


回到营地后保劳斯卡斯看到谢尔盖和几个人一起去了另一栋矮房。米希科告诉他,住在那里的都是前军人,据说和被公开执行死刑的戈麦尔斯基将军有关。


听说谢尔盖曾是士兵,保劳斯卡斯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意。他想知道,当这些苏联士兵侵略他的家乡、烧光他们的房子、逼迫他们离开祖国时,是否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逮捕、被折磨、被送到这冰天雪地的地狱里来等死。可是这仍不够,保劳斯卡斯咬着牙想,仍不够!仍远远不够弥补立陶宛人、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甚至是波兰人受到的痛苦!


第二天劳动时,谢尔盖依然排在保劳斯卡斯身边。四周凿土声一片,看守的士兵们懒洋洋地聚在一块抽烟,背上的步枪带子已滑落到腰间。天昏昏沉沉的,白白的太阳藏在云层后面,只见光不见影。远处的山上挂着两片乌云,想来是新雪熟悉了地盘,要开始肆虐了。


保劳斯卡斯一边瞧着守卫,一边挥舞十字镐。他的手抬得那样高、落下时又那么用力,手肘敲打在谢尔盖消瘦的背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谢尔盖被打得向前一冲,差点趴到土里去。


保劳斯卡斯不做声,谢尔盖也不做声,站在远处的守卫们笑声一声压过一声,周围的人依然机械地挥动着十字镐,就算看见什么,也绝口不提。保劳斯卡斯又举起胳膊,只是这一次谢尔盖早有准备,半路就挡下了攻击。


他看着保劳斯卡斯,保劳斯卡斯也看他。谢尔盖的眼里没有怒火,依然平平静静的,像冻结的湖面。保劳斯卡斯用立陶宛语说:“您和我靠得太近了。”谢尔盖的眼中闪过一丝涟漪,随即很快又被冰覆没。他往旁边挪了些,低下头,又沉默地干起活来。


乌云飘到了工地上方,大朵大朵的雪花伴随冰渣子掉下来,这一回就不那么容易融化了。



4.


几天后,过冬的物资到了。负责整个沃尔库塔劳改营的中尉(现在保劳斯卡斯知道他叫克塞赫)抽调了几个囚犯去火车站搬运。大雪封路,车马都过不去,只能靠人拖着木板车一次次往返运送。


保劳斯卡斯和谢尔盖都在运输队里,他们被分到同一辆板车。几场大雪下来,谢尔盖的腿伤似乎更加严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一半深一半浅。在他粗重的呼吸声里,保劳斯卡斯时不时能听见几次因疼痛造成的嘶嘶声。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热,谢尔盖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因而在雪地和他的白脖子上显得更加乌黑。保劳斯卡斯明白,克塞赫派谢尔盖来拖车纯粹是为了折磨他,这个曾经的士兵早已失去了强壮的体格,瘦到凸起的脊椎骨跟骡马似的遍布伤痕。谢尔盖已经来沃尔库塔两年多了,同期的流放犯大多已死去,而他还能坚持多久呢?他应该不像米希科他们还怀抱着回家的幻想,也不如保劳斯卡斯这样靠仇恨的热量为生,他是一个被赶走、被抛弃、被背叛的幽灵,既没有家人也不再有祖国,他什么都没有,早该消融在风雪里,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死去,依然顽固地踏在雪地上。


保劳斯卡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谢尔盖还做梦逃走?


他紧张地侧头去看他,只见谢尔盖那落在耳畔的黑发尖端闪动着一颗汗珠,这滴汗晃来晃去,就是没有落下。谢尔盖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开口道:“我没去过立陶宛。”


“什么?”


“我没有侵略过你的祖国。”谢尔盖目视前方静静地说。


保劳斯卡斯学的他的样子也看向前方。走在前方的队伍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灰影,周围很静,茫茫雪原上只有蕨草仍在石缝里顽强生长。远处一群冷杉站立在一块,针叶交织,紧紧拉着彼此,宛如刚到这里的流放犯。


“那么别的国家呢?”保劳斯卡斯问。他惊讶于自己语气中的平静,风刮得他眼睛发酸,泪水沾湿了睫毛,他用力眨掉。


“您是一位士兵,总打过仗、杀过人、踏上过别人的国土。”保劳斯卡斯说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苏联军队开入维尔纽斯的场景,当时他们都伫立在窗边,一切都是黑白的、无声的,只有刺目的苏联军旗飘扬在天空遮住了阳光。他想着十字架山上那大批大批如黑麦般被坦克压到的十字架,想到母亲的祈祷,以及父亲流下的眼泪。这种耻辱与痛苦,谢尔盖可否明白?


“是的,我是一名士兵。我服从祖国的命令。”谢尔盖回答。


保劳斯卡斯冷笑道:“如今您的祖国在哪儿呢?您的祖国恨您,要您死在这地狱里,您还觉得幸福吗?”


“那不是我的祖国。”谢尔盖摇摇头,他的头发已经干了,上面落满雪花。他始终没有看保劳斯卡斯一眼,他说:“那只是斯大林和一些不愿对他说不的人。”


雪团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保劳斯卡斯问:“那么我的祖国呢?我的祖国教我要与人为善,同世界做朋友,但看看我现在落到了什么地步。”


说完这些,他拖着板车大步朝前走去,全然不顾谢尔盖是否跟得上他的速度。保劳斯卡斯拼命走着,希望让风吹冷过热的头脑,然而对于家乡的回忆如游魂般不肯散去,它们依附在他身上,诉说着阳光与大海,诉说那些永不打烊的咖啡馆,还有父亲、母亲、朋友,以及那些永远逝去的人们。世上没有一种痛苦能和失去祖国相比,没有,绝不会有。


那么被祖国背叛呢?这个念头忽得刺进保劳斯卡斯的大脑,他甩甩头,拒绝思考。



十月革命节前几天,劳改营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个流放士兵在森林里伐木时企图逃跑,虽然很快就被抓回来处决,但克塞赫仍不满意,他要求把所有被判流放的士兵都带到广场上公开处以鞭刑。


早晨起来后保劳斯卡斯等人就被带到空地上等着,守卫们叫他们面朝里面围成一圈。不一会儿那些可怜的流放士兵就被押解过来,一字排开,跪在圆圈里。谢尔盖正好跪在保劳斯卡斯面前,他俩默契地谁都不看谁,一个盯着地面,一个望着天空。空气里本还有些雾气在徘徊,被列兵们手里的皮鞭一抽,立刻逃也似的散开。保劳斯卡斯忍不住观察起跪在地下的流放犯们。他们一共十七人,有上了年纪的,也有非常年轻、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跪在谢尔盖左侧的一个红头发的青年可劲地哆嗦,他的腰像芦苇似的对折着。


克塞赫背着手在囚犯面前来回踱步,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说:“祖国允许你们上这儿来劳动改造已经是对你们罪行的最大宽恕。你们不想着好好报效祖国,竟还计划逃跑!实在是无耻!卑鄙!”


“奥列格.安德列维奇,求您,这件事真的与我们无关啊。”那个红头发的青年哀求道。


“米迪亚,事到如今你竟还妄图狡辩。”克塞赫恶狠狠地说,“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米迪亚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伏到地上去。


“你们所有人都有罪。”克塞赫又说,“你们和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计划逃跑呢?知而不报,罪加一等。”


“奥列格.克塞赫,我可去你妈的!要老子和你一样当个告密鬼,还不如干脆死了好!”跪在最远处的囚犯突然嚷道。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刚毅的方下巴上长满胡茬。听他说话的气度,从前至少也是个上尉。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克塞赫听见他说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站在这位前上尉身后的列兵上前就是一脚,将他踹到在地。前上尉的头被踩在皮靴下,可他扔不罢休,嘴里骂着各种脏话,称克塞赫是蛆虫,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苏联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你没上过战场、没流过一滴血、一滴汗,你连我手下最差劲的士兵都不如。他们至少敢冲锋陷阵,而你只会在战争过后偷偷从泥地里钻出来吃别人的腐肉!你这条狗!这条烂蛆!啊——”


皮鞭抽在他身上发出响亮的劈啪声。那上尉失神了片刻随即更大声地骂起来:“你打死我吧,送我去见你可怜的老母亲,让我告诉她她生出了一条臭虫!”


住嘴!使鞭子的列兵呵斥道。他举起鞭子连着给了那上尉十几下,鞭上沾粘的血肉甩得到处都是,有些甚至甩进了站立在旁边的囚犯的眼睛里,可是他们不敢去擦。


骂声停止了。现在那个上尉只会像濒死的狗一样发出呜咽,他抓住施暴者的脚踝,不断重复着:停下,停下吧。


保劳斯卡斯不忍再看,慌忙收回视线。他垂下头,发现谢尔盖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他的胸口随鞭声剧烈起伏,蓝灰色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一种明亮的厌恶,那两块冰盖似的眼珠背后像有火在燃烧,并且就快冲出冰面,烧到现实里来了。


保劳斯卡斯震惊于谢尔盖的眼神,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被流放打败,他的心中还有火焰的种子,只是埋得那么深,不肯轻易流露。


上尉不动了。他倒在血泊中,慢慢死去。很快他的血就会结成冰,滑溜溜的,或许会让几个人跌跤。


“每人抽二十鞭。”克塞赫轻飘飘地说道。然后迈着他的细皮短靴,离开了。


广场上的囚犯们伫立不动,像一群惶恐的雅雀,不知灾难何时回落到自己头上。天逐渐亮了,任由雪肆虐了好几天的太阳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将乌云赶跑,露出湛蓝的天幕。想来,今天会是一个大晴天。


鞭声止了。守卫又呼喊起囚犯回工地劳动。保劳斯卡斯跟着队伍朝前走去,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瞧见谢尔盖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周围倒了一片呻吟打滚的同伴。



5.


当天晚上谢尔盖就搬来保劳斯卡斯他们所在的矮屋。克塞赫怕这些士兵们聚在一起会生事,所以故意将他们分开。


房间里唯一空着的床在三层床架的最上面,谢尔盖腿不好,背上也有伤,可他一言不发,把东西往空床上一甩,就要往上爬。保劳斯卡斯在房间里另一端叫他停下,谢尔盖一脚踩在梯子上,不解地看他。


保劳斯卡斯走到谢尔盖面前,伸手把他的包袱拿下来,扔到自己的床上。他指着自己在下铺的床说,您睡那儿。然后不等谢尔盖回答,就跨上梯子,一个翻身躺到了最上面。


谢尔盖没说什么,他拖着步子走到保劳斯卡斯的床铺前小心地坐下。他背上的新伤仍在往外渗血,坐在上铺的米希科看了,从枕头下掏出一卷绷带递给他。“这是我来时绑在脑袋上的,”他指着自己头皮上的一个疤解释道,“来这儿后没被收走,我就洗干净了藏着,以防万一。您拿着吧,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它绑住伤口,这样就不会和衣服粘在一起了。”


“谢谢。”谢尔盖低声说。


谢尔盖小心地脱去外衫,露出布满鞭痕的脊背。保劳斯卡斯从斜上方偷偷望着,克鲁萨来到他边上轻声笑着:“这些苏联兵真是活该,不是吗?”“是啊,是啊。”保劳斯卡斯木然地答应着,对克鲁萨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十月革命节来了。所有囚犯被允许休息一天,大家都挤在闷热的小屋里,听从扎巴科夫的小收音机里飘出的阅兵直播。许多人都在心里默默期盼着一条不可能的消息,期盼播音员会突然说,所有人都是冤枉的,大家都可以回家去了。


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扎尔是个身高两米多的大个子,因为他温顺谦逊的性格常被克塞赫当做私人仆从,差使他去仓库搬东西。这天克塞赫又派他去搬樱桃干,扎尔趁其不备,偷藏了一些,揣在怀里,回来和囚犯们一起分享。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正好分到半个,保劳斯卡斯小口小口地嚼着,觉得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仿佛有一辈子未曾尝过了。


扎尔眨着他那双像骆驼般多睫毛的温柔眼睛,自豪地说,在他的家乡,樱桃遍地都是,夏天的傍晚,母亲不想做饭了,便让孩子自己去摘樱桃吃。他们吃啊吃啊,直到肚皮都快撑破了也没把一颗树上的樱桃采完。


祖拉布说,在他们格鲁吉亚,葡萄最最有名。红的、白的、青的,有专门给人吃的,也有专门用来酿酒的。等到葡萄成熟,开始酿酒时,乡里到处都弥漫着香气,老爷爷们使劲地嗅,恨不得就这么醉了才好。


保劳斯卡斯听了立刻说,我们立陶宛的苹果酒也不赖。还有奶酪、红茶,还有环绕波罗的海的金色沙滩、连绵不绝的丘陵和宁静美丽的老教堂……


他这样一说,大家纷纷争先恐后地说起自己的家乡来。有些人来自草原,有些人来自高山,城市里长大的人说汽车和博物馆,农村长大的就说野马和麦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不激动。


保劳斯卡斯问谢尔盖,您来自哪里呢?


“托木斯克。”


“哪儿有什么?”


有什么?谢尔盖垂下眼眸。有美丽的托米河、有大片大片的冷杉和白桦、有山、有湖泊,当然也有雪,不过托木斯克的雪不伤人,它们是忧郁的少女,满怀对阳光的倾慕。


“听起来挺美。”保劳斯卡斯脱口而出。


谢尔盖微微笑了,“是很美。”


有人喊,米希科、祖拉布,唱首歌吧。两个格鲁吉亚人答应了,唱起一首哀怨的曲子。又有人说,这曲子听着太伤心了,换一首吧。于是一个乌克兰人站起来唱了一段,可他的音拖得太长,以至于原本欢快的调子也染上一层哀愁。快乐的音符都跑掉啦,一个老头说。是啊,他们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就连音符都不肯与他们为伍,都不肯降到这片荒原上来。


保劳斯卡斯听到谢尔盖轻轻哼唱着:


带我走吧,河流啊

去那陡峭的岸边

那里有我的原野

那里有我的树林

你带我走吧,河流啊

带我到我的故土

那里住着我美丽的姑娘


房间里安静下来,有几个知道这首歌的俄罗斯人悄悄混入谢尔盖的男低音,一起唱道:


她蓝色的眼睛

如同深沉的夜晚

如同湍急的溪流

如同孤独的月亮

她在天上等着我


保劳斯卡斯忍不住想,谢尔盖有妻子吗?他是否有一位蓝眼睛的美丽姑娘在等他?可是他随即明白,不管有没有那位姑娘都不要紧。因为谢尔盖是不可能回去的,他已经死了,尽管他仍在呼吸。


假若他早早战死在沙场上,对他而言是否会是个完美结局?那时理想尚未破灭,祖国依然需要他的热血。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还以为自己在为伟大事业献身……


请带我走吧,河流啊

去那陡峭的岸边

请带我走吧,河流啊

去那陡峭的岸边



6.


1933年,21岁的谢尔盖.别洛夫随新兵营开拔前往扎波罗热。当时他们得到的消息说当地大兴民圌族运动,需要军圌队驻扎。


“我们是去保护农民的。”当时的司令官这样告诉大家。


坐在火车上时,谢尔盖眺望着辽阔壮美的乌克兰平原,心中热血沸腾。年少时他一门心思想加入红圌军,为的就是能为所有无产阶级者战斗,在他心里,这是世间最高尚的事业。如今终于有机会能站到第一线,他怎能不激动、不高兴?


同行的新兵大多抱着与他同样的想法,不论是黑眼睛还是蓝眼睛,里面全都闪耀着纯洁高贵的光芒。他们整夜整夜地唱着军歌,恨不得火车开得再快些,好让他们立刻到达战场保卫老乡。


谢尔盖至今记得抵达扎波罗热军营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闷热无风的傍晚,如血般的残阳挂在天上迟迟不肯落下。平原与天空接壤处,大片的深紫色像巨兽的嘴一般大张着,试图将所有东西吞没。脚下干涸的泥地里依然有暑气在蒸腾,每每有车经过,都会掀起一层灰尘。


排长过来叫大家先把行李放好,晚些要集合去村庄做突击检查。谢尔盖的心突突直跳,他和身边的朋友对视一眼,擦亮手枪,又互相整理好衣帽。


入夜以后,新兵们就被分入几支小队,搭车前往散布在附近的村庄。没人告诉他们任务目标是什么,老兵们都沉默地抽烟,不与他们说话。车停在离村几里外的森林里,小队队长走来要求谢尔盖他们紧跟在队伍最后,不许说话,要是看到有人逃跑就直接开枪。


我们到底要去逮捕谁呢?谢尔盖怀着这个疑问,跟随队伍走入黑夜。他们走得那样静,远处猫头鹰的叫声听得一清二楚。谢尔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劝慰自己说这是新兵特有的情绪,等今夜过去就会好的。


他们来到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透过玻璃,谢尔盖能看到一家人正围坐在桌前。队长没有敲门,反而用枪托砸开门栓,径直闯了进去。几个士兵蜂拥而至,谢尔盖也赶紧跟上,透过人隙,他看到这家所谓的“敌人”惊恐地望着来客。瘦小的孩子躲到母亲的围裙后面,在他们脏兮兮的脸上闪动着两只无助的眼睛。


“搜。”队长下达命令。


两个队员立刻上前搜寻。他们把橱门打开,把抽屉翻倒,把床垫从木板床上拖下来,用刀划开,鸭绒飞得满屋都是。他们又走向后屋,进行同样的流程。家具被砸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干瘦的男主人朝队长伸出两只手祈求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同志,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队长抬起一只手,不许他再说下去,“我们来这儿,是因为接到举报。清者自清,不用多说。”


“找到了!”负责搜查的一个士兵提着一袋面粉跑进来。他把袋子扔到男主人脚边,颇为得意地说道:“藏在孩子的枕头里啦,这混蛋,还挺机灵。”


女主人见了立刻跪趴到地上企图把面粉抓回来,她哭喊着:“不能拿走。同志、长官,求你们了,这是我们仅剩的粮食,要是连这都没了,我们就只能去死啦。”


她哭得那样伤心,听得谢尔盖鼻子发酸。可队长却无动于衷,他像见惯了这种情景似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国圌家当然会对你们负责。但是私藏粮食是重罪,带走吧。”


“不!不!不!”


男主人和那袋面粉被士兵们簇拥着推出门去。依然趴在地上的女主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然而没人回头看她一眼。两个孩子见父亲被带走,也跟着一齐哭起来。


回去路上,谢尔盖再没听到猫头鹰叫,徘徊在他耳边的始终是那家人死一般的哭声。


现在,在沃尔库塔的冻土上,往事如雪花般落到谢尔盖的脑袋上。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开枪、第一次看到扭曲的尸体、想到吊死在房梁上的孩子,还有那些闪闪发光的步枪、坦克,新兵们天真的笑容,想到他第一次拜见戈麦尔斯基,戈麦尔斯基对他说,我们军人只服从命令。那么理想呢?战斗的理由呢?不要去想那些,那只会毒害你的思想,让你变得软弱。


既然你选择成为军人,就不该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理念。你干的是杀人的事,哪怕你的动机再高尚,都是杀人。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你会发现你在军事学校学到的那些东西,都是在教你如何去杀千千万万的人。


谢尔盖回想着戈麦尔斯基坚毅的脸庞,事实上有一阵,他也被这种果敢说服了,他的内心曾得到短暂的平静。什么都不去想,只要服从就够了。不用去管死去的同样是祖国的子女,也不用去管他们征服地是同样有血有肉未曾害过一个人的普通人民。他们得到勋章、得到褒奖,祖国认可他们,视他们为骄傲。这不就够了,这不就够了吗?!


那么当戈麦尔斯基悲惨地在一个密室里被从未踏上过战场的秘密警察杀死时,他是否也认识到这是祖国的命令,他是否甘愿接受呢?


不!至少谢尔盖不。他不愿意承认他没犯过的罪行。他所有的付出、所有对自己撒下的谎言全是为了祖国,现在怎么能说他背叛了他最心爱的东西呢!


“签字认罪吧,去流放地待一阵就能回来。”别人对他说。


不。我没有罪。我没有背叛祖国。


“您怎么就不理解!”


唯有这件事,我绝不撒谎。


“那么您就去沃尔库塔吧,永远不许回来。”


谢尔盖被剥去军装,赶上火车。在呜呜作响的火车鸣笛声里,他不断回忆过去的种种,那些无辜泼洒的鲜血、那些恶毒的相互举报、那些枪声、尖叫、祈求、哀嚎……他忽然意识到,所有对于人类的伤害都是在伤害人类本身。没有人是一座孤岛①,今日施加在别人身上的伤害,总有一日会回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因果报应,而是自然规律。你种下一颗仇恨,终有一天它会毒害一片草原。祖国从没要他做过任何事,给他下命令的始终是人。他竟为了人去杀人,何其可笑。


谢尔盖看着保劳斯卡斯,心中十分明白他对自己的仇恨。尽管他没伤害过他的家乡,可他依然是这群施暴者中的一员。他不需要保劳斯卡斯来告诉自己有多可恨,因为他同样痛恨着自己,为所有的视而不见与自我麻痹,为安于常分与甘心沉沦,为他玷污了曾有的梦想、玷污了那无与伦比的崇高理念。他恨自己!苦寒与折磨不会打夸他,因为他给自己的惩罚更重、更痛,并且永不停歇。



①:约翰.多恩,《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7.


天气越来越冷,夜也愈发漫长。大风连着几天在雪原上咆哮,时而卷着硬邦邦的冰渣砸在营地的小屋上。流放犯们跪在雪地里拼命地开凿,唯恐慢了好不容易挖开的土就会被雪填满。工程进行得很慢,守卫们被上级批评了心情不好,常常拿犯人们出气。有些人实在受不了了,便开始绝食,可是很快就被送到医院强行插鼻饲管喂食,出来后整个嗓子都废了,不能说话。


被强迫进食的人至少还能填饱肚子。而其他犯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块黑面包和一碗汤,天那么冷,正是需要热量的时候,这种食量根本没法满足正常人的生理需求。力气没了,热气也没了,再加上长期过劳和神经紧张,囚犯们如被镰刀压倒的小麦,大批大批地倒下了。


矿山脚下的墓地里立起一座座歪七竖八的十字架,可死去的人数不断增加,来不及为他们掘墓,于是克塞赫又一声令下,将死尸们扔进北冰洋,他们将在冰封在冰冷的海水里,永久留存。


整个沃尔库塔还算暖和的地方大概就只剩矿井了。矿工们一进到里面就要把外套脱掉,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衣,但即便是这样干上一会儿也会闷热得大汗淋漓。


这天,祖拉布在干活时汗水滴进眼睛了,他没注意,直接用沾满煤灰的手去揉,结果出来时眼睛就开始疼痛流泪。他怕发炎,在回营地的路上偷拿了些雪块,想靠这些东西洗洗眼睛。谁知雪块也受到污染,加重了炎症,很快那只倒霉的左眼就开始化脓,彻底睁不开了。


同房的谢瓦,被捕之前是医生,他看了祖拉布的眼睛,说炎症非常严重,必须开刀,否则别说眼睛保不住,就连性命都可能有危险。


可是负责矿井的看守不信,而营地里那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军医也不作为,于是克塞赫便认定祖拉布是在故意逃避劳动,不许他治疗,照常上工。祖拉布的遭遇激起了流放犯们的强烈情绪,一个共同的念头在他们心中疯狂生长,凭什么我们就要忍受折磨呢?凭什么我们就该任人宰杀呢!


再也受不了啦!再也不想受这日子啦!这两句话像歌一样萦绕在耳边,随着每一次挥动十字镐,被钉入内心。


这期间又有一个女犯人在生产时死去,她那不知父亲是谁的可怜婴儿也只活了一夜。这悲惨的景象再一次为大家敲响丧钟。


祖拉布发起高烧,不能行走。早晨扎巴科夫来叫他们起床列队时,保劳斯卡斯走到他面前,对他说祖拉布今天不能上工。扎巴科夫非常为难,他十分和气地对保劳斯卡斯说这件事由不得他决定,他也得上报,然后看上面的意思。


扎巴科夫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一个中士。中士听说病得是祖拉布,便一口断定他又在装病,命令他立刻起来不许耽搁劳动。


可怜的祖拉布不愿生事,努力从床上爬起来,在米希科的搀扶下,战战兢兢地走到中士面前。可中士不许米希科扶他,非要他自己站直。祖拉布哪儿有力气呢,米希科的手一松,他就往地上倒。这可气坏了中士,拔出枪就要往祖拉布头上砸。


保劳斯卡斯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大手就已经抓住那中士的胳膊。使他惊讶的是,一直沉默着的谢尔盖竟同时抓住了中士的另一条胳膊。两人对视一眼,仗着身高优势,愣是将中士抬离地面。


那中士又气又羞,脸涨得通红,训斥道:“你们干什么!要造反吗?快放我下来!”


“他今天不能上工。”谢尔盖以他一贯的冷静语气说道。


“放我下来!你们这是在圌造圌反!”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病了,不能劳动。”保劳斯卡斯咬着牙道。


“你们这是干嘛呀。” 扎巴科夫急道,他苍老的手指按在保劳斯卡斯的小臂上,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快把拉古京放下来吧。”他见保劳斯卡斯和谢尔盖不动,又说了一句,快呀!


保劳斯卡斯又和谢尔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松手。拉古京落到地上,趔趄了两步。他的脸依然通红,威胁道:“我这就去找克塞赫汇报,你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您这又是何必,伊利亚.尼古拉耶维奇。这两个小伙子不过是想告诉您祖拉布病了,干不了活。喏,您看,他的确病得很重啊。”扎巴科夫指着仍昏倒在地的祖拉布,“他们并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


拉古京往地上看了一眼,只见祖拉布烧得浑身发红,那只流脓的眼睛又丑又紫,肿的跟鸡蛋似的,实在不像是假装出来的。他瞧着,那颗还没被冰冻得邦邦硬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这时扎巴科夫又说:“开开恩吧,伊利亚.尼古拉耶维奇。是我跟他们说,这事让我去求拉古京,他是队伍里顶好心,顶善良的人,他一定会同意的。”拉古京在心里点头同意,他自认自己的确是整个营地里最好心的人。于是他点点头,说:“算了,今天就让他休息吧。不过复原后得连上两班,不能拖累工程进度。”


“那是自然。”扎巴科夫咧着没有门牙的嘴陪笑道。


“至于你们两个,”拉古京看向保劳斯卡斯和谢尔盖,脸又拉了下来,“给我去雪地里站着,不许吃饭、不许睡觉、不许带帽子,听见了吗!”


谢尔盖不答话,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去。保劳斯卡斯心中涌动着无限的自豪,他挺起胸膛,跟在谢尔盖后面,也接受惩罚去了。



8.


流放犯们拿着工具,排好队陆续前往各个工地。不一会儿,营地里便只剩下负责煮饭和清洁的妇女,一个只穿衬裙的年轻女人拖着一大盆脏衣服在雪地里走,冻得发紫的脚脖子露在外面,在雪的映衬下像两条又粗又亮的茄子。木盆很重,她走得十分艰难,淡黄色的头发在包头巾下全乱了,半洒在憔悴的脸上。看模样,以前应该是个美人,可惜经历了这么多磨难,那双用来注视情人的温柔眼睛早已变了形。


看到女人这么受罪真叫人受不了。保劳斯卡斯知道,在其他劳改营里,不止女人如此悲惨,连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想到家乡那些被迫东迁的立陶宛人,不知他们现在身处何处,又过着怎样的日子。


“谢尔盖.别洛夫,您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作践我们呢?要是想我们死,直接给颗子弹不就得了。”保劳斯卡斯痛苦地问。


谢尔盖立在他的左边,肩上、头上都积了雪,像根电线杆子。北风刮得人眼睛生疼,眼泪刚一流下就被冻成两条冰柱。士兵休息室里暖气开得很足,蒙着白雾的窗户后面只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您可曾听说过,奴隶制是世上最有效率的制度。”谢尔盖开口了。保劳斯卡斯吓了一跳,他时常有种对方是哑巴的错觉。谢尔盖说:“罗马、金字塔,包括咱们的冬宫,不都是靠奴隶建起来的吗?”


“您想想,要是全让工人去建,要工资、要休息,时不时还闹罢工,那些辉煌的建筑要花多久才可能建成?同样的,若是在和平年代,党需要你来沃尔库塔挖矿,每个月只给您五十卢布,您会同意吗?”


“怎么,原来给我们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只是为了送我们来挖矿吗?”


“这只是结果之一罢了。事情的起因自然不是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欺辱我们也就算了,为何会针对起你们俄罗斯人自己?”


谢尔盖思索片刻,“这么说吧,现在您有一个蛋糕,您很喜欢,不愿同你的兄弟姐妹们分享,于是您就先将他们打一顿绑起来,这样他们就不能吃了。可是您又想,除了他们,他们的狗、猫、甚至是羊都会想要分一杯羹,可您既不能确定哪些动物想吃蛋糕,又没法将这些动物统统打一遍,于是您就叫它们互相检举,许诺给检举成功者奖励,给它们吃一口奶油。接着,动物们开始积极举报,有些是为了吃奶油,有些是为了不落于人后以免被其他动物先举报。这样一来,动物们你猜忌我,我陷害你,猫打狗,狗咬羊,彼此闹起来,没人再想着蛋糕了。可是狗有同胎的兄弟,猫也有一胎的姐妹,猫打赢了狗,但怕狗的兄弟来报仇,狗打赢了羊,却想着还能不能吃一口羊的兄弟。于是战斗范围持续扩大,整个村子都给搅和进来。弱的动物被踩进泥地,而强的动物则作威作福。那您呢?您吃着蛋糕,看着闹剧,不但成了全村唯一的权威,更有了一大批软弱的动物供您差使,您也不必担心那些强的动物来威胁您,因为它们已经忘了什么是团结,一旦斗完了下面的动物,就会将矛头对准彼此。”


“可是,这样一来,整个村子的命脉都在我手上,我要是犯蠢或是死了,全村不都得跟着完蛋?”


“是啊,全完了,动物们都给毁了,已经不记得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为什么不能让动物自己生活呢?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吃蛋糕。”


“我也不明白,莫德斯塔斯.保劳斯卡斯。动物要的不过是有饭吃、有地睡,有个安全的庇护不用担心被狼叼走。听起来很简单不是吗?可是我又想,雪球一旦滚起来,就由不得人了。等春天再来,土地里重新长出作物,一切都绿油油、新簇簇,便不会有人惦记那些死在雪里的东西。”


“可我不是动物,我是人。”保劳斯卡斯握紧拳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从温暖的家里被拉出来投入冰雪,剥夺权利、剥夺尊严,许多年后化成纸上的一个数字,上面标着大大的两个字:罪犯。


真不甘心呀!保劳斯卡斯狠狠瞪着灰色的天空,真不愿意、真不服气、真不能接受。要是当时狠狠心,给那个来逮捕他的士兵一颗枪子,要是所有人都在危机来临时第一时刻站起来反抗,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您知道列宁当年动员大家起来战斗时说了什么吗?”谢尔盖似乎猜出了保劳斯卡斯的想法,“他说,劳动群众拥护我们。我们的力量就在这里。全世界圌共圌产圌主圌义圌运圌动不可战胜的根源就在这里。①最初时,一切理念都是那么纯洁崇高,我们的前辈唱着歌、挽着手,前仆后继地战死在与所有阶圌级圌敌人斗争的战场上。我们心连着心,所以胜利了。接着,农民们回到田地,工人们回到工厂,生活迟钝了手里的利剑,大家不想斗了,想好好过日子,于是逐渐对一些不公睁一眼闭一只眼,对一些错误也都听之任之,毕竟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错呀!就这样,等大家回过神来时已经习惯于铁腕,他们既不敢反抗,也没有武器反抗,当巨大的拳头朝头顶砸来时,他们甚至都来不及躲开。”


“为什么一定要有斗争?为什么非得争个你死我活,争出一个阶圌层来?”


“是啊。有人也提出过这个疑问,他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是什么?”


“共圌产圌主圌义。”谢尔盖轻轻说道。他仍记得自己在课本上看到这个名词时的悸动,他读着那些文字、那些讲话,心中充满无限热情。他想到绵延俊秀的乌拉尔山脉,想到波澜壮阔的伏尔加大河,想到这片土地上曾经苦难,但勇敢站起的人们,头一次感到自己立身在世,想要为后一代做些事情的决心。若真能实现就好了,若真能让俄罗斯的后代生活在一个没有阶圌级圌制圌度、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实现人类自我解放的社会就好了。


那是多美的理想啊。即使身处地狱,谢尔盖想到这个词汇时胸口仍能泛起一股柔情。


“您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保劳斯卡斯悲哀地说。


“不,”谢尔盖摇摇头,“正像您曾经对我说的,只要人人都与人为善,同世界做朋友,将他人的利益放在首位,就一定能实现。”


他真是个傻子。保劳斯卡斯忍不住想。可是他的心不知怎的,竟被这股傻劲有所打动,就像一阵春雨,温柔地打湿了皮肤。多可笑呀,两个流放犯在古拉格里谈论共圌产圌主圌义,而那些真正该为了事业废寝忘食的人却在暖暖的雾气里醉生梦死。谢尔盖是否明白,只要这种精神上的差距存在一天,他的梦想就注定无法实现,这是比一切阶级都难跨越的东西。


“太冷了。”保劳斯卡斯说。他开始哼一首立陶宛民歌,天冷,上下两排牙老是磕到对方,因此他的歌声有些断断续续。


我为了得到那些荣誉,

所承受的痛苦,又有谁知道。

小女孩在孤单地哭泣,

小男孩在寻找家的方向,

即使我曾为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梦而感到罪恶,

那是一种罪恶吗?



①:列宁,《列宁选集》



9.


自那天一起被处罚以后,保劳斯卡斯与谢尔盖之间诞生出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尽管他们谁都没开口提起过,但他们的确开始以“你”相称了。


保劳斯卡斯的表哥克鲁萨感到很吃惊,他说,我以为你最恨俄罗斯人。“不恨这个。”保劳斯卡斯说。他没有忘记国仇家恨,却也未将谢尔盖当做仇人之一。谢尔盖就是谢尔盖,与旁人不同。


他们开始了解彼此在流放之前的生活。谢尔盖是1932年参的军,1933年去乌克兰,而后一直在东南司令部服役。他去东南司令部是戈麦尔斯基大将一手提拔的,故而被视作大将的亲信,在大清洗时受到牵连。而保劳斯卡斯从未加入过军队,他在家乡当篮球运动员,立陶宛被苏联占领后他因反抗强制迁徙而被逮捕。谢尔盖从一开始就被送到沃尔库塔来了,保劳斯卡斯则辗转多地,去过多个劳改营。


他们谈了许多事(主要是保劳斯卡斯在讲),包括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保劳斯卡斯发现谢尔盖在某些事上天真的惊人,这与他一贯坚毅隐忍的性格非常不符。保劳斯卡斯总想,不知谢尔盖的母亲会多为他担心,因为他的孩子实在太容易被理想伤害了。


谢尔盖说他很羡慕保劳斯卡斯直来直往、爱憎分明的性格,人们总爱聚集到他身边,愿意多和他说两句。这是事实,保劳斯卡斯几乎能与营地里每一个流放犯交上朋友。他听到谢尔盖这样说,便决心要将谢尔盖推进他的立陶宛圈子里。于是,大家会惊奇地看到每天晚上熄灯前,一个俄罗斯人总会坐在几个立陶宛人中间,听他们激烈地以立陶宛语讨论着某个话题。谢尔盖根本听不懂立陶宛语,可他看得懂保劳斯卡斯的表情,并总能在他因为争论不利快要发脾气之前轻轻将他拉走。而保劳斯卡斯也允许他这么做,每当谢尔盖以他那双淡蓝色的、不再那么冰冷的眼睛安静望着他时,他就会很快平静下来。


为了感谢谢尔盖的挺身而出,祖拉布和米希科现在成了他最忠诚的朋友。祖拉布的眼睛被谢瓦用土方子治好了,虽然还是留了疤,但在他看来自己的脸更具男子气概了。


日子似乎又能被称作生活。有一回,保劳斯卡斯甚至和大家打赌说他能在十分钟里挥一百次十字镐,谢尔盖也参与了这个赌注。于是在第二天的劳动中,所有人都拼命挥动着胳膊。保劳斯卡斯和谢尔盖尤为起劲,他俩跟孩子似地较着劲,直到谢尔盖手里的十字镐镐头飞了出去。那块可怜的钢铁堪堪飞过守卫的脑袋,将他的羊羔皮帽钉在树皮上。这真是沃尔库塔第一大趣事了,可惜没人敢笑,大家只好低头使劲凿土以掩盖憋笑憋得直颤的身体。当然事后谢尔盖遭到处罚,挨了好一顿打,可他当时惊讶又窘迫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了保劳斯卡斯心里。直到躺在黑夜里,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都没能消散。他始终记着谢尔盖颧骨上的两片薄晕,还有他眼中如鳞波般跳跃着的调皮神情。那一晚,保劳斯卡斯失眠了。谢尔盖从五光十色的碎片念头里脱颖而出,像一只萤火虫,在保劳斯卡斯的脑海里点起一朵荧光。


第二天起来时他几乎不能直视谢尔盖的双眼,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汹涌的感情如海浪般拍打着他的内心。他时而想要奔跑,时而又只想大叫。


“你怎么了,我的朋友?”谢尔盖关切地问他。


“没什么。”保劳斯卡斯看着地面,不敢抬头。


“你的脸很红,我很担心。”谢尔盖又说。


保劳斯卡斯的脸涨得更红,他该怎么告诉他的朋友,他想了他一整晚,并且看到他心脏就激动得像要跳出来一样呢?保劳斯卡斯胡乱想着,压根没看见两个列兵正朝他走来。


“莫德斯塔斯.保劳斯卡斯,放下你的工具,站起来跟我们走。”


所有人在一瞬间同时停止工作,迷茫的双眼背后是逐渐浮现而出的恐惧。北风不知什么时候也止了,被撕扯的稀稀拉拉的云糊在钢铁般的天空上。保劳斯卡斯站起身,脑袋因前一天晚上的失眠嗡嗡作响。一切都像慢动作一般,他看见自己戴上手铐,然后被架起胳膊拖行向前。他扭过头,看到谢尔盖还跪在原地,嘴半张着,似乎忘记了呼吸。


事情很快就搞明白了。原来劳改营里有人计划造圌反,他们计划杀死所有士兵,然后走水路逃到格陵兰岛上去。这件事已经悄悄酝酿了许久,要不是克塞赫异想天开突击检查所有人的床铺从而发现了武器,这事恐怕就成了。


虽然保劳斯卡斯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他有过冒犯看守的前科,拉古京一口咬定他曾袭击过自己。再加上保劳斯卡斯在流放犯里人缘很高,克塞赫相信这次的行动他必定参与其中。


然而保劳斯卡斯的确是无辜的。自那次得罪拉古京以后他一直和谢尔盖呆在一起,根本没机会和别人策划逃跑。可是他不敢这么说,因为怕将谢尔盖也牵连进来。


事情的严重程度超乎保劳斯卡斯想象,一批人被直接处死,另一些像他一样的嫌犯被分隔在不同的囚室进行拷问。审讯官报出许多保劳斯卡斯从未听说过的名字,问他这些人是否有参与。事情回到了最恐怖的阶段,在不断的拷打与逼问中,保劳斯卡斯一边要保持头脑清醒不能屈打成招,一边又要警惕担心在其他房间里,被同样逼问的人中,是否会有为了自保而选择断送一个无辜之人生命的人。


凌晨三点时,一个列兵走进屋宣布保劳斯卡斯是清白的。他们把他扔到医务室做简单的治疗。保劳斯卡斯身上的伤不算严重,只是流了许多血。军医给他草草包扎后就将他关进单独的囚室,等待后续发落。保劳斯卡斯躺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他还没单纯到相信克塞赫会突然相信他是无辜的,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此刻的保劳斯卡斯比刚才在囚室里还要不安。他忍不住开始想这是不是克塞赫的新诡计,故意骗他说没事了,然后再趁机下套,让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是的,一定是这样了!保劳斯卡斯在室内来回踱步,激动地想,克塞赫等着他呢,这一波还没完,否则怎么会把他关在这儿不让回去呢?好狠呐!他们到底想杀掉多少人?为什么不能直接来,非要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呢?


不管怎样,自己绝不会冤枉别人。要死就死好了,保劳斯卡斯点点头,额角的汗水落到下巴上,他没有去擦。他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现在就以死明志,告诉那帮……前不久被打死的上尉是怎么称呼他们来着的?蛆虫,对了,就是这个词。保劳斯卡斯是绝不会向那帮蛆虫投降的!


一个人可以懦弱,但不能卑鄙。肉体的疼痛算得了什么?要是当了叛徒,做了走狗,那灵魂才会生生世世地永远疼下去呢!


他想着,黑色的念头里忽然闪过一抹荧光。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在今夜死去,就再也见不到谢尔盖了。这个念头令他的身体一下子冷了下来。保劳斯卡斯顺着墙壁慢慢坐下,眼前又浮现出白天同谢尔盖分别时对方脸上的表情。那张写满惊愕与恐惧的脸,上帝呀,他真不愿这是谢尔盖留在他心里的最后一幅面貌。他多么想再看看他那调皮的神情,看看他微笑,看看他认真听自己说话时歪着脑袋的模样。想到这里,保劳斯卡斯不禁握住了胸前的衣服,他突然又不想死了。


这个可悲、冰冷的世界因为谢尔盖的存在,令保劳斯卡斯产生了留恋。无法再与谢尔盖相见的恐惧攀上他的喉头,令他喉咙发紧难以呼吸。在他一生之中,还从未有如此害怕的时刻。他这是怎么了?他才认识谢尔盖多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有个人影偷偷敲响了囚室的窗户。扎巴科夫在外面轻声问:“莫德斯塔斯.保劳斯卡斯,您还活着吗?”


“扎巴科夫,是您吗?”保劳斯卡斯立刻扑向门边。


“是我,是我,太好了,您还活着,我放心了。”这个善良的老人令人动人地说道。


“谢谢您,扎巴科夫,我没事,受了点皮外伤而已,能挺过去。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克塞赫会突然放过我?难道其他人也都给放出来了吗?”


“不,除了您,没人被放出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别的罪在等我吗?”


“哎。”扎巴科夫吞吞吐吐,似乎真有隐情。


“看在圣母的份上,扎巴科夫您就告诉我吧,就算是死,也给我个准备!”


“保劳斯卡斯,谢尔盖.别洛夫为了证明您的清白,擅自离开寝室,自己去找克塞赫啦。”



10.


保劳斯卡斯的耳边像是有个闷雷,先是在很远的地方隐隐响了一声,接着,在他失去防备缺乏注意之时,突然贴着鼓膜炸开,巨响轰鸣,令他瞬间失去方向。


“莫德斯塔斯.保劳斯卡斯,您在听吗?”扎巴科夫的声音像从水下传来的,模糊且扭曲。


“他现在在哪里?”保劳斯卡斯听见一个人说。


“谁?”


“谢尔盖.别洛夫。”


这个名字突然刺醒了保劳斯卡斯,理智伴随着疯狂涌回体内。保劳斯卡斯摇晃着门把手,大声问:“谢尔盖现在在哪儿?!”


“您疯啦,想引来守卫吗?”


“告诉我,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您安静些,我就说。是啦,就这样,小声点,扎巴科夫什么都告诉您。您的那位朋友听说您出事后,就撞开门跑了出去。我在半路上看见,还想拦来着,可是他推开我说:‘如果我不去,莫迪会死的。我必须告诉他们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没参与过叛变。’他当时的脸色好吓人,像是要去杀人又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我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他闯进克塞赫的房间。大概过了一小时,克塞赫出来叫来一个列兵,让他放了你。接着又叫来另一个列兵,让他带着谢尔盖去冰湖,说为了惩罚他擅自离地,要将他浸在冰水里。保劳斯卡斯,喂,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得走了。再会吧,孩子,别担心,一切总会过去的。”


保劳斯卡斯什么都没听见。他跌坐在地,心里来来回回只放着一句话:他死了。


谢尔盖死了。他一定死了。没人能从冰湖里活着出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难道不是为了你吗?你害得谢尔盖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啦。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吗?这些苏联兵全都死了才好,现在可满意了?


不是的,谢尔盖是不一样的。他是恨苏联兵,也的确仇视过谢尔盖,可他从没想要他死!他怎么会想他死呢?他恨不得一直守着他,一直陪着他……


克塞赫!


保劳斯卡斯的脑中又划过一个刀锋般锐利的念头。他突然想到如果谢尔盖死了,他也不能让克塞赫活。杀了他,是的,保劳斯卡斯握住自己颤抖的拳头。必须得杀了他。这个魔鬼夺走了一切,一定得让他给谢尔盖偿命。


这个念头一旦落地,便开始疯狂生长。短短几分钟内,保劳斯卡斯已经计划好一切,他要先出去,养好伤,然后伺机而动。他要将石头磨得比剪刀还锐利,用它来割断克塞赫的喉咙。


想象克塞赫临死时的表情给保劳斯卡斯带来一阵残忍的快意。他又回到墙角,许许多多的想法像金鱼似的在他的脑袋里游动,他没有去想杀了克塞赫后自己该怎么办,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看着克塞赫绝望的眼睛,告诉他他不应该杀死谢尔盖,因为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杀死谢尔盖就等于毁了保劳斯卡斯最后的底线。


他想着,绿紫色的极光如尼曼河般在夜空中缓缓流动。那莹绿色的光芒落到保劳斯卡斯身上,照亮了他可怕的面庞。远处传来两个人的沉闷脚步,他们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保劳斯卡斯的囚室前。保劳斯卡斯抬起头,用野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门口。


木门开了,三个人立在门外,两边的驾着中间的,影子连在一起,活像那看守地狱的三头恶犬。中间那人垂着脑袋,肩膀高耸着,看不清面貌。


“就扔这儿吗?”一个人问。


“扔这儿吧,太冷啦,我的手指都快麻了。”另一个回答。


两个列兵同时撒手,将中间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摔在地上。咚得一声,好像一大块冰砸在地板上。列兵们看都没看保劳斯卡斯一眼就离开了。


黑暗中,保劳斯卡斯只看到那个囚犯俯卧在地,周身隐隐泛着一圈模糊的白晕,没有一点热气,一滩液体正从他身下逐渐扩散,保劳斯卡斯小心地摸了摸,感觉凉凉的,不像血。


“喂,同志,您还好吗?”


没有回答。保劳斯卡斯竖起耳朵,感觉地上这人连呼吸声都没有。难道是死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大着胆子往这人身上摸去。他先是摸到凹陷的后腰,那里的衣服半湿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冰,再往上,冰更多,衣料被冻得又硬又脆,像两片硬纸板盖在身上。保劳斯卡斯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开始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他强迫手指继续往上,来到囚犯的后颈,那里的皮肤也像冰一样没有热度。再上面,纠结成一团的头发被冰屑粘在一块,发梢尖尖的,靠近头皮的发根仍在往外滴水,弄湿了囚犯的耳朵和小半张脸。保劳斯卡斯大口喘着气,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了。陌生的恐怖在心底蔓延,他想要远远逃开,想跑到母亲身边像孩子一样将头埋在母亲的围裙里。战栗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保劳斯卡斯咬紧牙关,摸到囚犯的鼻子,顺着笔直的鼻梁下移,来到鼻孔处。他深吸一口气,将一根手指横在那里,然后不动了。


他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必须确定这件事,然后……然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在里面游移的各种念头不知什么时候全消失了,大片大片的白色无限延伸,摸不到边际。


极光又摆着绚丽的裙摆回到天上,雾般的光线从窗户外飘进来,照亮了地上那人的脸。那张青紫的、蒙着一层薄冰的、没有一点生气的脸。谢尔盖的两条细眉横在脸上,像两条黑色的墨水线,在青色的眼皮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就在这一刻,一股微弱、难以察觉的气流轻轻打到保劳斯卡斯的手指上。起初他还没有察觉,直到气流第二次涌来,他才真正确信,谢尔盖还活着。


保劳斯卡斯的心脏像被人从三千米高空抛回地面,剧烈的失重感令他跌坐在地,可是心的确回来了,在胸腔内疯狂跳动。谢尔盖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下一秒,谢尔盖就出现在保劳斯卡斯的怀中。他用力抱他,抱得那些纸片般的衣服嘎吱直响。他拼命揉搓谢尔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用大手去捂他的心口,用嘴巴对他冰冷的湿发呼出热气。可是这样还不够,谢尔盖还是好冷!保劳斯卡斯立刻脱光身上所有衣服,然后又把那可恶的、挂满冰珠的囚衣从谢尔盖身上扒下来,他以赤裸的皮肤温暖着谢尔盖,他将他搂在怀里,像抱一个最娇嫩的婴儿,允许他将冰冷的鼻尖靠在他火热的胸口。


谢尔盖呀!保劳斯卡斯激动地呼唤着昏迷者的名字,眼泪在他发现之前早已挂满脸庞,他疯狂亲吻着谢尔盖的头顶,然后将他稍微拉开些,仔细打量一阵,又重新将那张脸埋进胸口。他的心脏跳的如此之快,真像战鼓,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就算全世界真听到了又怎样?就算现在有人在窗外看到他俩搂抱在一起要去举报怎么办?我才不在乎呢!保劳斯卡斯想,只要谢尔盖还活着,要我怎么都好!我什么都不在乎啦,我什么都不要啦!


在这一秒,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生再也不能离开谢尔盖了。他是他最亲、最爱,躺在他心口,连着他心脏的人。上帝呀,基督呀,仁慈的圣母,天上的一切圣人,你们听到我的祈祷了吗?请你们所有人都来守护我的谢廖沙,救救他,让他活下去,没有他,我也不成了!怜爱怜爱我们这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吧,我不求面包、不求安定、只求能和他在一起。


噢,谢廖沙。保劳斯卡斯再一次吻上对方冰冷的额头,我的亲人、爱人,我的萤火虫。他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激动的泪水落到谢尔盖的脸上。爱情带来的幸福与惶恐,如波浪般拍打着他俩,可是保劳斯卡斯不怕,只要能和谢尔盖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小船,谢尔盖躺在上面,他们摇着、晃着,在极光和银河下,一路往彼岸驶去。



11.


后来保劳斯卡斯才知道,原来谢尔盖的存活不是奇迹,而是因为负责对他行刑的士兵偷懒,不愿意在寒冷的冰湖上停留太久,只将谢尔盖泡在水里十几秒就拖起来送回去了。可他依然感谢上帝,甚至对那位偷懒的士兵也有了些许好感,觉得他与其他面目可憎的守卫大不一样。


谢尔盖最终活了下来,虽然过程艰难,还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但他终归是活的,依然能用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保劳斯卡斯。


1941年快来了,新年前夕,中央突然发来文件说准许部分流放犯的亲属给犯人写信,当然所有信件必须接受审查。消息一出大家都很振奋,天天期盼能有信件送到自己手上。保劳斯卡斯曾在多个流放地辗转,他心里清楚,就算父母想给他写信,也不知要寄去哪儿。而谢尔盖作为政治犯根本不被允许通信,所以他俩压根不去想这事。


可营地里的人盼信就像刚到这里时盼能回家一样,毕竟信代表着亲人,代表着有人在惦念他们、关心他们,如此,他们就不算是一群徘徊在幽冥的孤魂。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只有零散的几封信寄到了。拿到信的,欣喜若狂,恨不得将信纸贴在胸口天天带着。而那些没拿到的,则互相劝慰,说路太长、审查太慢、亲人要打听出他们的流放地太难,他们想出了一千条理由去解释信件的迟到。他们等啊,等啊,一直到谢肉节过去,也没有新的信抵达。于是他们终于发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彻底断了。他们这才想起自己的亲人,有些和他们一样去了流放地,有些则被迫搬离原址,还有一些……或许已经不在了吧。


要是被逮捕时身上有张亲人的照片就好了。不管是母亲的、父亲的,还是美丽的妻子或是年幼的子女,只要能有个念想,那该多好。


来自哈萨克的阿尔占.扎穆哈梅多夫是个幸运的人。他的母亲不知如何知道了他的流放地点,托人写信,层层流转,成功寄到了沃尔库塔。扎巴科夫来将信交给扎尔时,信纸因为多人翻阅已经变得非常破烂,信封上盖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章,诉说着这封信走过的漫长路途。扎尔怕它会勾起太多人的感伤,所以一直小心收着,只在熄灯后借着月色悄悄地看。


现在,在大家都对收信不抱期望后,便有人提议请扎尔念念他母亲的信。“我们可能永远都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就让我们将您的母亲当做大家共同的母亲,让她对我们说说话吧。”于是扎尔将信从枕头下拿出,大声念了起来。


扎尔,


我的孩子,你好吗?刚听说这个好消息,我就立刻跑去乡里请人写信了。真激动呀,我感觉自己上一次这么跑,还是在当小姑娘的时候。


你走以后,我天天哭,差点不想活了。可是家里的牛要挤奶,羊要喂草,还有好多农活要干,日子便这么过了下来。现在想想,还是活着好,活着就有希望。今天可以给你写信,明天说不定就能见到你回来了!


好孩子,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要听长官们的话,不要怕吃苦,好好改造,好好干活,这样党看了喜欢,就会放你出来了。你以前不懂事,不听党的话,这是错误的,幸好党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一定得好好把握,千万不要再辜负党的信任。妈妈在家等着你,无论多久,都等你。


孩子啊,妈有那么多话想跟你说,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和草原上的麦草,根本不能用笔写完。所以我就干脆什么都不说,全都留到你回来那天。那到时咱们娘俩坐在一起,说上个三天三夜,你可不许嫌烦。


那么,信就写到这里吧。不知你能不能回,要是能,捎一句话回来就行,只要让妈知道你还活着,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又及,今年家里的母羊一胎生了两头羊羔,像新雪一样白,你看了一定喜欢。


扎尔念完信后房间里许久没有人说话。过一会儿才有人清嗓子,轻轻擤鼻涕。保劳斯卡斯躺在床上听,眼泪也扑簌簌往眼角流。不知自己的母亲现在在哪儿?过得还好吗?她有没有为自己哭伤眼睛,有没有遭人欺负,为了一块面包没日没夜地工作?母亲的俄语说得不好,去了俄罗斯,不知有没有因此而吃亏。关于母亲的回忆总像花朵一样娇柔、芬芳,不论是热血沸腾的战士,又或是最低贱卑微的乞丐,只要想到母亲,他们的心里就会荡出一股柔情,这与想情人、想幼子都不同,那是最最温柔的情感,像大河流过黑土地,新苗从湿润的土壤中冒头而出。每一位母亲都应该盛开在春光里,而不是任何苦难之所。有什么折磨就让我们受吧,请不要让我们的母亲悲伤,不要让她们用眼泪去灌溉土壤。


扎尔母亲的信在每个人手上流转,几乎所有人都能将信上的内容背诵。他们在信纸上落下亲吻与祝福,仿佛那是自己母亲的脸庞。


谢尔盖把信纸握在手里许久,过长的头发遮住眼眸,看不清表情。保劳斯卡斯无法想象他心中的痛苦,一个人,要如何接受自己永远被放逐于人世之外的事实?想到这里,他不禁从上铺垂下一只手,下铺的谢尔盖看到了,一声不吭地握住这只手,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云雾给月牙盖上被子,所有事物沉睡在黑夜之中。



12.


1941年7月,为了扩充沃尔库塔的流放犯人数,一批新犯人被火车从列宁格勒接来。这次的囚犯主要以学生和老师为主,根本不适合长期体力劳动。他们列队经过工地时,保劳斯卡斯悄悄和谢尔盖说,不知到冬天时这些人里能有几个活下来。


新来的流放犯是营地里唯一的新闻来源,老犯人们到处打听,期盼能遇到一个来自自己家乡的人,问问家里的事。然而这批犯人带来的最大新闻却是打仗。


“打仗?和波兰人吗?”


“不,和德国人。德国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欧洲,现在要来进攻苏联了。”


打仗了,流放犯们会怎样呢?大家忧心忡忡,不知又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在自己身上。这个答案在几天后的公开大会上被揭晓了。克塞赫说,现在全国正式进入战时,沃尔库塔承担着输送煤炭给前方兵工厂的重责,今年的矿产量要比去年翻两倍。同时三条新的铁路已经在规划,一条去莫斯科,一条去斯大林格勒,还有一条去伊热夫斯克。所有人都得加班加点的干,要是完不成任务,上头怪罪下来,所有人都得倒霉。


不用克塞赫说,流放犯们心里也清楚,一定得趁极昼多干活,否则冬天来了,最简单的工作都会变得困难而危险。于是原本十二小时的班制改成十四小时,常常是日班的人还没回来,夜班的人已经开始劳动了。工地上人流不息,十字镐敲打石块的声音响彻云霄。


谢尔盖的身体自冰湖之后大不如前,除了最温暖的那几天,他几乎夜夜咳嗽,难以休息。保劳斯卡斯总趁看守不注意偷偷替他做工,可这样一来,他几乎是在干两个人的活,身体很快吃不消,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


为了这事,谢尔盖与保劳斯卡斯争论过许多次,谢尔盖不愿接受帮助,而保劳斯卡斯则认为他过于固执。保劳斯卡斯想得很简单,他喜欢谢尔盖,想保护他。可这话不能对他说,更不能让他察觉。谢尔盖认为保劳斯卡斯是在回报自己救他的恩情,他对保劳斯卡斯说,换做是任何一个朋友,他都会这么做。这话狠狠伤害了保劳斯卡斯的自尊,他不敢想象自己对谢尔盖而言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两人因此不欢而散,接连几天没有说话。


不久之后,保劳斯卡斯被调到伐木队去,这下除了晚上睡觉,他再没机会见到谢尔盖了。


在保劳斯卡斯不在的这段时间,谢尔盖逐渐与新来的流放犯亚历山大.别洛夫和伊万.叶杰什科成了朋友。萨沙和万尼亚今年刚刚二十岁,还是大学生,萨沙是列宁格勒人,而万尼亚则来自白俄罗斯。他俩同龄又性格相似,因此在火车上一拍即合,成了最好的朋友。谢尔盖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在去流放地的路上交朋友的人,不免感到惊奇。


伊万是在学生会议上被捕的。去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那儿在开什么会,他只是过去找朋友,当时会议没结束,大家便让他在旁边等一等,谁知这一等,就把契卡等来了。说起这件事时,伊万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怨恨,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倒霉。他也没受什么折磨,那几个搞运动的人把一切招认得干干净净,没给契卡逐个审讯他们的机会。所以等文件一签好,伊万就来沃尔库塔了。他似乎一点都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看样子还以为是参加集体劳动,干完了就能回去。


至于萨沙,他就比伊万清醒得多。萨沙是随他的大学老师弗拉基米尔. 彼得洛维奇来的。出事的是加兰任,他在被逮捕前几天就得到风声,为了保护年幼的儿子,他当机立断立刻与妻子离婚。然后他又找到萨沙,要他去学校举报自己,以撇清嫌疑。他安排得如此妥当,为的是不拖累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可是他没有想到,萨沙非但没去举报他,反而在接受调查时一口咬定自己是知情者,要求和自己的恩师一起流放。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车站看到萨沙时,加兰任痛心地问。


当然是为了您,萨沙想。他很清楚,以老师的身体情况是承受不住劳改营的工作量的,但若有他在身边就会好很多,他可以承担一部分老师的劳动,所以,他必须陪加兰任一起去。


对萨沙而言,加兰任不仅是老师,更是父亲。萨沙自幼父亲早逝,由当会计的母亲独自抚养长大。那时加兰任是他们的邻居,常让放学回来无处可去的萨沙上他家休息。加兰任会教萨沙数学,陪他打篮球。对萨沙而言,加兰任就是他心中一直渴望的父亲的形象。他尊敬他、爱戴他,为了能进入加兰任执教的大学,他拼命学习,终于考取了数学系。对于1936-1937年发生在苏联土地上的事,萨沙知道加兰任是极不赞成的,可是他并未参与过任何活动。加兰任是个谨慎的人,他不会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将家人置之于危险之地。


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不知是和谁说错了话,又是说错了哪一句话。契卡找上门来,将加兰任带走。萨沙看到他的父亲被双手反剪在身后,推上汽车,心中惊恐之余也很快下定决心。他的母亲再婚了,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而加兰任就只剩孤独一人,正是需要他陪伴的时候。萨沙很理解师母的离开,他明白如果可以,师母一定会和老师共同进退。可是为了孩子,为了下一代,她不得不忍受抛弃爱人的痛苦,她是个伟大的女人,谁都不能苛责半句。萨沙坚信自己年轻力壮,一定能和老师一起撑过去。


在萨沙出事之前,他曾与一个女同学互有好感,两人一起看过几场电影,萨沙本想等考完试再向女同学表白,可惜没能如愿。出事以后,那位女同学曾试图去监狱探望过萨沙,可萨沙没许她见到自己。他知道,这种时候与她撇清关系才是正确的选择。就这样,萨沙踏上了去沃尔库塔的旅途。他躺在散发着人体臭味的车厢里,想起往昔在列宁格勒的幸福生活;想到第一次见亚历山德拉,她长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跳跃在两条纤细流畅的肩胛骨间;想到最后一次见她,在路灯下,那双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里写满期许与愿意。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要说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但萨沙依然认同自己的选择,加兰任是他的父亲,他要同他的父亲在一起。


“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亚历山大.别洛夫?”加兰任曾朝他大发脾气, “你就这样把自己毁了。你怎么对得起你那可怜的母亲。”


萨沙低垂着脑袋任由他骂,他知道加兰任对他总是很心软,是骂不了多久的。况且,以萨沙和加兰任的亲密关系,要契卡相信他没参与其中也绝不可能。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认了,省得挨打。


加兰任果然很快骂完了,他靠在颠簸不已的车厢上,陷入沉思。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他这几天新生出的皱纹和白发。萨沙觉得,他的老师在一夜之间似乎完全老去了。


“是我连累了你。”加兰任悲哀地说。


萨沙望着他,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教自己打篮球的男人。那时候舒拉还是个小婴儿,躺在克塞尼娅妈妈的怀里。加兰任站在自己身后,扶住自己的两条胳膊,说:“就这样,扔出去。”萨沙盯着篮筐,甚至没发现球是何时进去的。“干得好,萨沙。”加兰任高兴地说。他揉着萨沙的脑袋,又用力拍他的肩膀,那时萨沙就想,要是他是我的爸爸那该多好。


萨沙不知要如何安慰加兰任自责的内心,这时候总希望自己有一条巧舌,可以用言语将一切刺破。他想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叠成一团垫到加兰任的腰后,然后斟字酌句地说:“我和您在一起,爸爸。”


加兰任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点特别的光亮,他抬起手摸了摸萨沙的头发,就像萨沙还没长得比他高时那样。他没有说话,可萨沙却全明白了。车厢外,墨绿墨绿的针叶林飞速略过,再往前,就是冬天了。



13.


自那次吵架之后,保劳斯卡斯与谢尔盖的关系便大不如前,过去那种无话不谈的景象再也不存在了,现在的两人像在彼此间绑了个水桶,大家都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唯恐再有水洒出来。


谢尔盖倒是主动找过保劳斯卡斯几次,无奈保劳斯卡斯一看见他就不会说话,他的沉默不知被谢尔盖误解成了什么,于是慢慢的,谢尔盖便不再和他说话了。


保劳斯卡斯心里又急又燥,却始终如那钻进了蚊帐的虫子,横竖找不到出路。他将挫败的怒火发泄在伐木上、发泄在他的表哥克鲁萨身上。有时他看到那些能与谢尔盖正常说话的人也不满,觉得他们个个都像安插在营地里的秘密警察,不怀好心。克鲁萨受不了他的怪脾气,直接指出,若你想向谢尔盖道歉就直说好了,何必拿我们出气?


“我为何要向他道歉?”保劳斯卡斯尖刻地说,“难道替他劳动也有错?”


“我怎么不见你替我劳动呢?”克鲁萨坏脾气地反问。


伐木的工作较之没完没了的凿土要有趣许多。行走在生长了数百年的冷杉林里,每每抬头,都能看到天空被连成一片的树枝切割成几何碎片。在树林的另一侧,有一个矮崖,下面的海水中常裹着青绿色的浮冰,队里的海洋学家说,这就是北冰洋,天气再冷一些或许能看到带幼崽的北极熊。他们每天要将树木砍倒,削去多余的枝干,拖回卡车,再运到厂房里切割。被切成同样大小等着按上铁路的枕木像积木似的高高堆起,走近了还能闻到冷杉木独有的香气。


这天保劳斯卡斯刚将一车切好的木材推到外面时就看到谢尔盖和那个叫萨沙的大学生从远处走来。保劳斯卡斯心里矛盾交加,正在犹豫就见那两人已经走近,他下意识躲到木头后面,静静听着。


“您休息一下吧,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来搬。” 萨沙轻快地说。


保劳斯卡斯以为谢尔盖一定会拒绝,谁知左等右等,竟等来一句谢谢。只听见萨沙呼哧呼哧的呼吸,以及木头放进推车里的声响。过一会儿,声音停了,保劳斯卡斯悄悄探出头,见到那两人已经推车离开,谢尔盖的手搭在萨沙肩上,一副很亲密的模样。


保劳斯卡斯不知怎的,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袋,将原本要放好的木头们扔到一边,转身就走。克鲁萨在厂房里看到他,喊了几句,他也不理,径直走回森林。晚点收工,保劳斯卡斯依然黑着张脸,克鲁萨实在不明白这番是为了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回到房间,工程队的人还没回来。保劳斯卡斯看着谢尔盖空着的床铺,想到过去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坐在一起聊天,那样亲密的时光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他清楚自己曾说过只要与谢尔盖在一起就别无所求,可是每多看到他一眼,每多与他相处一秒,他便明白仅仅陪伴在他身边是无法填补内心那个越烧越空的大洞的。他的体内像住了一条贪食的大蛇,日日夜夜嘶嘶着诉说他对谢尔盖的渴望。他与谢尔盖像两根中空的麦秸,水滴本能从这一头一路流到那一头,可如今这当中打了个结,水便过不去了,只能在保劳斯卡斯这段打旋徘徊。他也曾想要隐藏起自己的感情,与谢尔盖好好相处,可每每遇到对方温柔的目光,他又感到无比丧气,感觉所有话语皆为虚伪,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都不能传递给谢尔盖。他在演独角戏,而谢尔盖甚至不是观众。爱情这个恶毒的婆娘害惨了保劳斯卡斯,如今他既不能离开,也不能前进,活像被铁轨卡主的小鸟,等待汽笛轰鸣的一刻。


他正想着,谢尔盖他们回来了。伊万,那个总是很快活的小伙子一进屋就扑倒在床上,沉重的身体压得钢板床直响。他一个翻身坐起来,问:“我们是不是错过晚餐了?”屋里所有人都喜欢他,觉得他天真,像个孩子。米希科回答他:“万尼亚,你忘了,从昨天起每天就只供应一顿饭啦。”“哎,哎。”伊万叹了几声气,不做声了。


谢尔盖在和加兰任说话,保劳斯卡斯听了几句发现是关于打仗的事。他故意在上铺翻来翻去,弄出一片声音。萨沙一直在旁边听,这时忽然问谢尔盖,觉得这次仗会打多久。他管他叫谢尔盖,保劳斯卡斯气不过,心想今天下午还叫他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怎么到了晚上就成谢尔盖了?接下去是什么,是不是还要叫他谢廖沙?


但听谢尔盖在下铺柔和地回答说,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应该会是场持久战。


“会不会让我们上战场?”萨沙又问。


“真这样就好了。”祖拉布插嘴道,“我第一个报名。”


“你傻呀,我们这种身份上了前线就只有做炮灰的份。”米希科说。


“死了难道不比在这儿好?”有人幽幽地说。


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只听一个声音说:“可我还是不想死……”


真奇怪,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每天都痛苦地想死。觉得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侮辱、受折磨。可等一切都习惯了(是的,别惊讶,人就是能习惯折磨的),便又不想死了,每天都想着怎么能多吃上一口面包,怎么能多挨过一日。多稀罕啊,就好像他们的生活还有未来可以期待似的。


保劳斯卡斯是不想死的,以前他有仇恨撑着,现在他……哎,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与谢尔盖说话的日子实在太难熬,真是比死还难受。这么想着他不禁跳下床,站到谢尔盖面前。


“谢尔盖.别洛夫,你到底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谢尔盖十分惊讶,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萨沙打断了。萨沙对保劳斯卡斯说:“大家都在讨论,如果您想参与就直接开口好了。”


他的语气本很和气,可在保劳斯卡斯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刻薄地说道:“我并没有和您说话,亚历山大.别洛夫。”


萨沙一听,脸立刻红了。加兰任将他拉到一边,不许他回击。谢尔盖依然坐在床铺上,望着保劳斯卡斯的双眼里也染上一层怒火,他尽量平静地说:“萨沙说得没错,如果你想与我说话,就直说好了。我并未无视过你。”


保劳斯卡斯此刻却像被人架在火上烤,那颗早就被郁闷浸透的嫉妒之心被烧得噼啪直响,他脱口而出:“你何必因为这小子对我发火呢?”


“我没有因为萨沙冲你发火,请别把他扯进来。”谢尔盖的眼睛明亮异常,保劳斯卡斯明白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可是他这会儿就跟屁股上被抽了一鞭子的马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嚷嚷道:“得了吧,自从这小子来了以后我们就没好好说过话。他是你现在最好的朋友吗?你可以接受他的帮助,却不能接受我的?难道我对你来说,连朋友都算不上?”


屋里其他人都默契地扭头不去看他们,这时萨沙也反应过来了,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床铺。


谢尔盖气得鼻孔一张一合,他依然盯着保劳斯卡斯,以一种要结束对话的语气说道:“莫德斯塔斯,你简直满口疯话,我不想和你说了。”


“我说疯话?今天下午我亲眼看到他替你干活,还对他道谢。你还记得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吗?叫我别插手,还冲我发脾气!”


“那是因为我的腿疼得没法走路!”谢尔盖兀的站起身,那条伤腿一时没支持住,他不得不抓了一把铁架才站稳。保劳斯卡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却被推开了。谢尔盖的眼里出现了保劳斯卡斯最痛恨的那股冰冷,他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感觉自己与你越来越远。”


保劳斯卡斯哑口无言。不一会儿,扎巴科夫进来熄灯,屋里立刻静了。



14.


加兰任并不是傻子,他一看保劳斯卡斯看谢尔盖的眼神就全明白了。


第二天劳动时,萨沙还向他抱怨昨天受到的侮辱,加兰任却劝他不要放在心上。“保劳斯卡斯并不是针对你,”加兰任有些想笑,“如果昨天搀扶谢尔盖的人是伊万,他也会发火。”一旁的伊万更是摸不着头脑,嘟囔道:“可我也没招惹过他呀!”“干活吧,”加兰任说,“你们这些孩子是不会懂的。”


这让他想到他的克塞尼娅。当年为了追她,自己没少受过气、少挨过白眼。为了能在电车上遇见她,他不惜在寒冬里步行穿过大半个城市。他本就不擅长说话,在冷风里走久了,嘴唇也冻得揭不开,看见她就只会脸红,她问话,便只用点头摇头回答。她说他是怪人,他听了却很高兴。后来,结婚后他才把自己的傻瓜举动告诉她,谁知克塞尼娅竟说,要是加兰任早点说实话就好了。


什么意思?


克塞尼娅的脸红成一片杏花,她害羞地说:“我家也不住那儿。为了和你见面,我每天也得走几公里路呢!”


她一直是个聪明体贴的妻子。就算是舒拉生病,她也没气馁过,反而安慰加兰任,只要攒够钱就一定能治好孩子。为此,她没再买过新衣服,下班后还要去给别人做家教。加兰任总觉得对不起她,没给她更好的生活,可她始终报之以微笑,说她能嫁给最心爱的男人,什么苦都不怕。


但是,当加兰任开始照顾萨沙时,她却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你是将萨沙当成儿子看了吧。”因为愤怒,她的声音颤抖着。加兰任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要说自己有没有将萨沙当做自己的孩子看,那是有的,可克塞尼娅何必这么生气,最初她也是很喜欢萨沙的呀。


“虽然舒拉有病,可他也是好孩子呀。”克塞尼娅激动地说。


这又和舒拉有什么关系?加兰任转念一想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克塞尼娅是在担心他不再爱舒拉了?


克塞尼娅说完这些,就不开口了。她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想着想着,眼里泛出晶莹的波光,一眨眼,泪珠就往下掉。她怕加兰任看到,连忙侧过头用手背挡脸,又说:“舒拉虽然现在身体不好,可是等他再大一些,能动手术了,是能恢复的呀。到时候他也可以陪你郊游,陪你运动……”


“傻瓜。”加兰任坐到她身边,温柔地将妻子搂进怀里。他的心中充满柔情与怜惜,他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竟未曾察觉克塞尼娅的不安与悲伤。有哪个母亲会乐意见到自己的丈夫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呢!


“对不起,克塞尼娅,是我没照顾到你和舒拉的情绪。我爱萨沙那孩子是没错,可我更爱咱们的舒拉呀!哪有父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这与他有没有生病都没关系。听着,等舒拉长大一点,我们还要一起去海边游泳呢,还要去动物园,去莫斯科……”


克塞尼娅在他怀里发出一记短促的尖叫,然后将头埋在加兰任的胸口,像只柔顺的鸽子,任由他爱抚。加兰任对她又爱又怜,感觉彼此的爱情较之前更深了。


那之后,善良的克塞尼娅再没对加兰任抱怨过萨沙的事。她也将萨沙当做自己的孩子疼爱,尤其是当萨沙和舒拉成为朋友,她便对他更加尽心。他们一家平静且幸福地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1937年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暴降临。


被捕前几天,加兰任收到了匿名信,提醒他说契卡会在近几日行动。信上没有署名,没有邮戳,为防字体被认出,通篇内容特地由印刷字母拼贴而成。这样郑重,不可能是恶作剧。加兰任拿着信独自坐在客厅许久,窗外的暮色昏昏沉沉,铁青的天空里传来雪的气味。楼下车来车往,加兰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种种念头如手捧流水般不断从指缝中溜走。他一会儿想逃跑,一会儿又想到克塞尼娅和舒拉,巨大的恐慌感像鼓风机般将他肺里的空气抽走,他觉得自己越缩越小,而这漆黑的房间却越变越大。


克塞尼娅回来了,她轻快的脚步从门厅传来。“瓦洛佳,你在家吗?怎么不开灯?”她说着,脸上带着动人的笑意。加兰任抬头看她,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他只看到克塞尼娅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成了一幅古怪又惶恐的画像。她半靠在柜子上,像是怕晕倒似的用力眨了眨眼睛。


“瓦洛佳……”她的轮廓在昏暗中散发着一道淡淡的光圈。


加兰任缓缓点头。这一刻他终于使自己认清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不再有愤怒、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时间的警钟就悬在她头上,滴答滴答,催促他尽快行动。没有时间了,必须为活着的人做些什么!


他站起身,朝妻子走去。克塞尼娅倔强的眼里已有泪水,她不肯被他拥进怀里,依然将身体紧紧贴在柜子上。“克塞尼娅。”加兰任唤她。可她轻轻摇头,仍旧固执地不愿相信。“克塞尼娅!”加兰任又喊了一次,他忍着内心的疼痛,柔声道:“没时间了。”


啊!克塞尼娅惊叫一声。她猛地扑进加兰任的怀抱,两条胳膊死死搂着他,“我不让他们带你走。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克塞尼娅!”加兰任将脸埋进妻子的发间,用力嗅着她身上的香味。他感到脆弱无助,可也清楚明白如果此刻自己屈服了,将会给整个家庭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他硬下心肠,把克塞尼娅的手臂从自己的肩膀上拉下。“克塞尼娅,”他忍着哭意,“这事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


“那么我就和你一起去!”克塞尼娅的脸上满是泪痕,她狂乱地望着加兰任的脸,眼里闪着高热患者才有的光芒,“我要和你一起去流放地。”


“别犯傻!我们都走了,舒拉该怎么办呢!你知道流放地那种地方,他会活不下去的。”


舒拉!克塞尼娅捂住嘴巴,她突然像中风一样倒了下去。加兰任及时扶住,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噢,舒拉,可怜的舒拉。”克塞尼娅躺在沙发上,两手交叠在胸口,她紧紧闭着双眼,眼泪不住往外流。


“你必须为了舒拉留下来。”加兰任轻抚着妻子的额头,“我们得立刻离婚,然后你带着舒拉回娘家去。要是契卡找上门来就说你们早和我断绝关系了。”


克塞尼娅无声地恸哭着,她的模样几乎令加兰任的心都破碎了。


“听着,亲爱的,为了我坚强起来好吗?”加兰任吻了吻妻子的脸颊,“你是舒拉的母亲,他只有你了。”


“你会怎么办呢?”克塞尼娅用两只哭得发肿的眼睛看着丈夫。在泪水背后,加兰任发现她已经坚强起来了。


“不知道。”加兰任诚实地说。一想到恐怕永远见不到妻子和儿子了,那种灭顶的窒息感又要袭来。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克塞尼娅问。


“我不知道。”


克塞尼娅不再看他了。她又静静流了会儿眼泪,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坐起身,用冰冷的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拿起外套,朝门走去,“我去接舒拉,晚上不回来了。明早在市政府大厅办离婚,再见。”


加兰任没有阻拦。他目送她走向大门。推开门的一刹那,克塞尼娅停下了。


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小鸽子呀。加兰任悲伤地望着她苗条优美的背影。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克塞尼娅突然甩开一切冲回来。她几乎是跳进加兰任的怀抱,将两片嘴唇凑到加兰任的嘴边。“我爱你,”她疯狂地吻他,“我永远爱你,瓦洛佳。”


一切都如梦境一般,加兰任也狂吻着妻子的嘴唇和脸颊,试图将她最后的形象印刻在眼中。“我也爱你,克塞尼娅,你是我唯一的光。”他一遍遍说。


“我的孩子。”克塞尼娅最后一次捧住加兰任的脸庞,她朝他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门合上。加兰任听见她急匆匆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拐角,他跌坐到克塞尼娅先前坐过的地方,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恼人的闹钟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抬头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看到与家人的合照正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微光。加兰任走过去,将相框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就像死神的手,握住了他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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